凌孟祈接收到她的眼神,虽什么都没说,却回了她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
陆明萱心里就有了底,果然就听得陆文逐道:“以往萱妹妹尚且肯叫我一声‘五哥’呢,怎么如今关系更近一步了,反倒越发生分了?还是叫我五哥罢,叫五爷我听着别扭,也未免太生分了。”
陆文逐说着,便上下打量起陆明萱来,素日不知道她是自己亲妹妹还不觉得她长得像父亲,如今知道了,方惊觉她简直怎么看怎么像父亲,也不知素日自己的眼睛到底怎么长的,竟丝毫也没发觉?
念头闪过,不免又想起自己的父亲来,平心而论,陆文逐其实是不大瞧得上陆中昱的,吃软饭也就罢了,到底是先皇赐婚,他也没有选择的余地,可他明明一辈子什么事儿都没干成过,偏还志大才疏,总以为是自己运气不够好再不然就是被驸马的名头所拖累,要陆文逐说,他唯一的优点也就只剩下老实了,谁知道如今连这一条他也没做到,站在儿子的角度,他真是不知该怎么说他才好了!
至于平白无故多出来一个妹妹,这个妹妹还这般漂亮又救过自己的命,于陆文逐来说倒不是那么难以接受,他又不是福慧长公主也不是女人,没办法对福慧长公主那种因丈夫背叛了自己而产生的痛楚与难堪感同身受,且他虽还未长成,到底也是男人,在这种事上对同为男人的自己父亲便多了几分宽容,毕竟血浓于水,总不能让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亲妹妹被母亲打杀了罢?
陆文逐想着,因见陆明萱还站着,神色间多少还有几分局促,知道要让她一时半会儿便与自己亲近起来不现实,只得笑道:“萱妹妹坐罢,总不能我和凌大哥都坐着,就你一个人站着罢?”
待陆明萱依言坐下后,又叫人沏了茶来,才正色道:“方才凌大哥把你先前与他说的话都与我说了,我觉得这个法子可行,谋害了小爷一次不算,如今竟又来第二次,还不知道以后有没有第三次第四次,我若不将那个只会躲在暗地里使坏的缩头乌龟抓出来五马分尸,碎尸万段,他还真以为小爷是吃素的了!”
咬牙启齿的发了一回狠,才继续与陆明萱道:“至于你说的那些问题,方才凌大哥与我出了个主意,让我母亲今晚便宣布我身上残毒未清,病情又出现反复,太医来瞧过之后,建议最好将我送去西山她的温泉庄子上加了药材在温泉里一直泡着,看能不能将身体里的毒素都泡出来。然后便自庄子上传回‘噩耗’,说我因不治身亡了,随后则由祖父出面,说我毕竟还未及冠,更未成家,仍属少年夭亡,在家里几代长辈都还在的情况下,断没有与我大办丧事的道理,且如今还未出正月,家里办丧事也未免太不吉利,命父亲先去将已‘卧病不起’的我母亲接回来,待等到正月过完以后,再打发人迎我的灵柩回来办丧事,如此一来,差不多就有二十日的时间了,想来也足够我们引出那凶手,又不至于事后不好收场了。”
一席话,说得陆明萱心里一直悬着的那块大石总算落了地,只要陆文逐不怪罪她,愿意配合她,整件事便算是成了一半了,而陆文逐之所以会这般轻易便同意了她的计策,她可不认为是因自己到底是他的亲妹妹,他是在怜惜自己,显然更多还是取决于凌孟祈,若是没有凌孟祈在他面前帮着自己说项,若是凌孟祈没有连解决这些问题的方案都与自己想好,只怕陆文逐也未必会这般轻易就被说服。
思及此,陆明萱看向凌孟祈的眼神里不由又多了几分感激。
又听得陆文逐道:“之后的事你便不必管了,自有祖父和我母亲做主,你只安心等着好消息即可,也别想那么多,更别恐慌,就算这次没能让凶手原形毕露,我也必不会眼睁睁看着我母亲拿你怎么样的,我们虽不同母,到底也是一个父亲,多的我许不了你,保你性命无尤还是做得到的。”
陆明萱点头一一应了,眼眶已禁不住发起热来,自重生至今三年以来,总算第一次有了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的真实感与踏实感。
稍后正事说毕,眼见时辰已不早了,陆明萱遂提出告辞,凌孟祈忙自告奋勇说送她出去。
二人一前一后的行至清宁阁的院子里,凌孟祈方低声与陆明萱道:“本来没打算劳你亲自走这一趟的,但想着兹事体大,便是虎子与丹青也不好让他们知道此事的,所以还是当面与你说比较好,你不必担心,小五是个重情义的,他既说了不管事情成与不成,都会保你无事,便一定会做到,便是他做不到了,也还有我呢,我这个做哥哥的难道会袖手旁观不成?”
陆明萱只觉有千言万语,却不知该从何说起,最终到底只低低说了两个字:“多谢!”然后请凌孟祈留步,自己领着丹青自去了。
也不知陆明萱离开以后,陆文逐到底是怎么与福慧长公主说的,反正当天刚入夜,长公主府便传来了陆文逐余毒未清,病情又出现了反复的消息。
彼时除了陆二夫人与陆明欣以外的所有人都在陆老夫人屋里,因如今到底还是大年下,陆文逐又已渐好,陆老夫人心情好了不少,陆大奶奶见了,便提议叫两个女先儿进来说书给大家听以取乐,听了一回书,陆明凤又建议大家玩击鼓传花。
正是热闹之时,就有一个婆子跌跌撞撞跑了进来,连礼都来不及行,便哭道:“回老夫人,我们五爷的病情又出现反复了,而且瞧着比先前更要可怕,口吐白沫,浑身抽搐不止,请了太医来瞧,说是还有余毒未清,已是深入五脏六腑了……太医连方子都不肯开了,只说让长公主即刻将五爷送去西山的温泉庄子上,将解毒的药材房间水池里,让五爷一直泡着,若是能将身体里的毒素散回去,或许还能有一线生机,否则,就只有……准备后事了……”
屋内众人闻言,齐齐色变,陆老夫人更是“啊”的一声,两眼一翻便已仰倒在了罗汉床上,唬得陆大夫人与张嬷嬷等人也顾不得问那婆子陆文逐如今到底怎么样了,忙抢上前又是掐人中又是掐虎口的忙活起来,好半晌陆老夫人方吐出一口浊气,醒转了过来,却是未语泪先流,连话都说不利索了:“白、白日里都不还好、好儿的吗,怎么会又、又出现反复了,难道大年下的,真要让我白、白发人送、送黑发人不成,我这到底是造的什、什么孽啊……”
正乱着,长公主府那边又使了婆子过来说,老国公爷与国公爷已经闻讯过去长公主府了,瞧得五爷的情况的确不大好,因当机立断决定,连夜送五爷去长公主位于西山的温泉别业去,看能不能还有一线生机,请陆老夫人并大家都不必太担心,只在家等消息即可。
陆老夫人闻言,本来还抱有一丝残存的希望是方才那婆子慌忙之间说错了话的,这会子听得老国公爷与陆中冕都去了长公主府,最后一线希望也破灭了,她本就才病了一场,受不得刺激的人,如今闻得如此噩耗,如何还禁得住,连“啊”都“啊”不出一声来了,直接便再次软倒在了罗汉床上……
☆、第十六回 原形毕露(上)
在荣泰居众人和长公主府上下都乱做一团之际,二房所居的来仪居的正房内外却是安静得落针可闻,陆二夫人本就喜静,又病了这么些时日,越发听不得人闹腾,是以不说整个来仪居,至少正房服侍的下人是没有谁敢高声说一句话的,说来这还得拜去年年初她发狠与陆中景吵的那一架所赐,自那以后,她在二房便渐渐竖立起了自己当家主母的威势,哪怕如今她一直都病着,也没有哪个姬妾或是下人胆敢来她面前造次的。
然屋子内外倒是安静了,昏昏沉沉躺在床上的陆二夫人的心却怎么也安静不下来,满满都是焦灼与怨恨,焦灼的是这次行动又未能成功,反还赔进去了自己一个苦心埋了十多年的暗桩,下一次自己可要上哪儿找这么好的机会与这么合适的人选去?怨恨的则是老天爷不开眼,一次又一次的让陆文逐那个小兔崽子侥幸捡回性命,这般欺善怕恶真真是枉为天!
心里不痛快,身体自然也好不起来,所以虽一直都好医好药不断,各类滋补的补品也是不断,连日来陆二夫人的病情依然有不轻反重的趋势,浑身无力胃口奇差不说,还整日整夜的睡不着觉,整个人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躺在被褥里若不细看,都发现不了原来床上还睡了人,——要不是全靠一口要为儿子报仇雪恨的气支撑着,只怕她早已是病入膏肓,不知道什么时候便会一口气上不来一命呜呼了。
在一室的安静中,惠妈妈裹着一身的寒气掀帘进了屋子。
却没有如往常那样先至熏笼前将自己身上的寒气烤散了,再到陆二夫人床前,而是一进来便吩咐屋里该班的两个丫鬟退下后,便径自小跑至了陆二夫人床前,声音虽压得极低,却不难听得此时她有多开心多激动:“夫人,方才那边府里传来消息,小兔崽子病势又出现反复,听说口吐白沫,浑身抽搐不止,太医来瞧过之后,说是余毒未清,已深入五脏六腑,连方子不肯开一张,只叫将人送去西山的温泉庄子泡温泉,若能将体内的毒素泡散,或许还有一二分希望,否则就只有准备后事了,老天爷总算开眼了!”
“真的?”本来正闭着眼睛的陆二夫人猛地睁开了眼睛,整个人也一下子有了几分生气,“你从哪里听来的,没有弄错?”
惠妈妈一脸痛快的道:“方才那边府里使人过来说的,这会子府里该知道的都知道了,老国公爷与国公爷三老爷也护送贱人母子连夜出城去了,老夫人听到消息后,一连昏倒了两次,听说这会子都还人事不省,怎么可能弄错。”
陆二夫人双眼亮得有些怕人,命惠妈妈扶了她坐起来后,方沉吟道:“可先前上房那边不还说因小兔崽子已经大好了,老夫人有了兴致,使人叫了两个女先儿进来说书,与姑娘们玩笑取乐的吗,怎么会忽然就不好了?当日小兔崽子拢共也才吃了几只庄婆子做的虾而已,之后太医来又将他的毒给解了,就算还剩几分余毒在体内,也不可能厉害至厮啊,莫不是这其中还有什么隐情?”
惠妈妈道:“我方才也一直在想这个问题,也许太医当时只是一时压制住了他体内的毒,以为慢慢用药将养便能大好,谁知道那毒竟霸道至厮,余毒也这么厉害,竟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便深入了五脏六腑,到如今太医也只能束手无策呢?我就说庄婆子若没有几分真本事,又怎么敢在我面前打包票,昨儿还在想着,枉费当年夫人对她有那样的大恩大德,她却差点儿就要坏了夫人的大事,幸好还算是个有良心的,知道早早便了结了自己,不牵连任何人,如今方知道,她还是有两把刷子的!”
庄婆子便是那畏罪自尽的婆子了,她素日虽少与人往来,表面上看着与任何人都不要好,但其实她还是与一个人过从甚密的,那便是惠妈妈了,只不过整个定国公府除了陆二夫人以外,便再没人知道此事罢了。
原来十三年前庄婆子方进定国公府时,有一日晚间陆二夫人与惠妈妈经过花园僻静的一角,不意竟听得有人在花丛里哭,一边哭一边还低声说着什么话。
陆二夫人示意惠妈妈上前一细听,方弄明白原来对方是新进府的下等仆妇,原是家乡遭了灾与丈夫儿子一块儿进京投亲的,谁知道还没到京城,丈夫与儿子都相继染病去世了,她自己随后也被拐子给拐卖,几经辗转卖进了定国公府,其时是因想着丈夫与儿子的灵柩都还在自己被拐卖的那个小镇上,别说入土为安了,只怕这会子早不知成了什么样,偏自己不但不能让他们入土为安,甚至连在异地与他们烧些纸钱都做不到,心里伤心,所以才会在当日的差事完了以后,躲到花丛里来哭的。
当时陆文适去世还不到两年,陆二夫人见那妇人哭得可怜,一是想着自己也算是与其同病相怜,二是想着就当是为陆文适积福,好叫他早日投个好胎,一时心软,就许了那妇人不日便打发人替她去迎她丈夫和儿子的灵柩入京入土为安,横竖她这辈子是回不了家乡了,丈夫与儿子自然也要留在京城伴着她的好,——那妇人自然便是庄婆子了。
此事于陆二夫人来说,不过只是一时心软之下的举手之劳而已,于庄婆子来说,却是恩同再造,自此她便随时都在想着自己要怎样才能报答陆二夫人的大恩大德,只要能报恩,哪怕就是豁出自己的性命去,也心甘情愿。
一开始陆二夫人也没将庄婆子放在心上,她帮她更多还是为了让自己心里好过一些而已,与庄婆子本人其实关系并不大,但随后庄婆子进了大厨房,又因厨艺还算可以,渐渐在大厨房有了主厨的资格以后,她心里便活络起来,若是有朝一日自己用尽其他法子都报不了仇,只剩下在吃食上下毒这一条路可走,少不得就要在大厨房有自己的人才好。
遂授意惠妈妈以后暗地里多关照一下庄婆子,指不定将来她们就有用上她的那一日呢?
庄婆子在定国公府中本就无亲无故,一开始旁人见她夫死子亡,觉得她不吉利,也不大与她往来,所以这时候惠妈妈偶尔给她的一点关心便显得越发的弥足珍贵,更何况陆二夫人还就是她的大恩人?是以年前最后一次见惠妈妈,听得惠妈妈如此这般吩咐了一通后,她毫不犹豫便应了,及至之后事败,她又是毫不犹豫便选择了了结自己,就是不想自己活着有任何连累到陆二夫人的可能。
可以说她至死都心心念念只想着陆二夫人,陆二夫人当年的一时善心,收到了比她预期更要丰厚一百倍的回报!
也因为当年的事并无旁人知晓,这么多年下来惠妈妈与庄婆子私下往来的次数也不多且见面的地点都极隐秘,所以庄婆子死后,才没有人查到陆二夫人头上。
陆二夫人听惠妈妈说起庄婆子,禁不住叹道:“说到底,她与我一样,都不过只是个可怜人罢了!如今她的遗体是不是被扔去乱葬岗子了?你让人悄悄的留意着,别让人或是野狗什么的糟践了,等将来风声过了,总要将她与她的丈夫儿子都葬在一块儿,也算是我能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惠妈妈忙应了,又问陆二夫人:“夫人,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
陆二夫人嗤笑道:“除了静观其变,还能怎么办?难道还能撵去贱人的庄子上,给小兔崽子再下一次毒不成,且不说我们已没有可用之人,老国公爷与国公爷可也都在呢,我们这时候动手岂不是自投罗网?自然是以不变应万变的好,小兔崽子身上的余毒不是已深入五脏六腑了吗,我就不信老天爷会那么不开眼,都到这个地步了,还不收了他!”
惠妈妈点点头,“那老夫人那里呢,夫人要不要瞧瞧去?虽说夫人也病着,不去也是情有可原,可出了这样的大事,依我说,夫人还是该走一趟的。”
陆二夫人道:“我自然要去,不但要去,婆婆生病,我做儿媳的还该寸步不离的侍疾于床前才是正理,你且扶我起来,再让人打水进来服侍我梳洗了,我们待会儿便去荣泰居。”不守着陆老夫人,又如何能得到第一手的消息,又如何能第一时间知道陆文逐那个小兔崽子到底是死是活呢!
惠妈妈应了,扬声唤了丫鬟打水进来,亲自服侍陆二夫人梳洗了,又换了一身素色的衣裳,然后令人去叫了陆明欣来,母女两个一个坐软轿一个随侍在侧,被一众丫头婆子簇拥着趁夜去了荣泰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