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事的,阿俏!”静观语声平和,安慰她:“这是佛前炖煮的斋饭,你我这一番拳拳心意,上天都看在眼里。有很多事,我们只管去做,上天自然而然会给我们一份好结果。”
这是将这斋饭的味道,全部都交给的上天去决定了?
阿俏眨了眨眼,她一时半会儿还没有办法接受这种“烹调”的方式。说起来,她活过两辈子,始终都在不懈地追求烹制各种食物的技巧,或寻常、或新奇……她每一样都一点点地认真学起。可静观大师这样全然“无为”,将所有的材料全都倒进一锅炖了,将味道交给老天的法子,阿俏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她从来不知道哪个学厨之人能这样烹饪。
谁知静观师太也冲她眨了眨眼,眼神天真,像是小孩子在与同伴一起做鬼脸。
阿俏马上省过来,“嗯”了一声,伸手就将泡好的干菜一股脑儿倒进了大锅里。她向静观伸出手,说:“师父,让我来替你把锅里的材料搅匀吧!”
静观师太点点头,将长长的一柄木勺交给了阿俏。
阿俏深吸一口气,使劲搅动几下,然后换一口气,再搅,循环往复,几个回合下来,她头上蒸着腾腾的热气,额头再一次渗出细细的汗水,脸蛋红扑扑的,手臂一酸,便停下稍许歇一会儿。
“阿俏,你闻!”静观师太说着,脸上笑容浮现。
阿俏赶紧去闻,果然,有一股香气正从锅中升腾起来,粗粗一闻只觉得好闻得紧,仔细一辨,黑豆、赤小豆、糙米、瓠瓜、蘑菇、茄子、干豆角、黄花菜……各种食材的气味各自清晰可辨,可融合在一起,似乎又自成一体,纯出自然。
阿俏一下子精神大振,她没想到这样“不烹调”,其实也是一种高明的“烹调”。一想到这里,阿俏臂上似乎就又生了力气,赶紧使出浑身的力气,再度搅拌几下。静观却在旁边提醒她,连声说:“可以了,可以了”
“接下来的烹调,我们就都交给无所不能的神佛了。”静观从阿俏手里接过木勺,看了看锅中材料的成色,随即将锅盖取来,往锅上一扣。
静观说着双掌一拍,似乎浑身轻松,拉着阿俏就往前头过去喝茶还就真一点儿都不管了。
阿俏一面喝茶,一面惦记着后头的“福饭”,她从旁暗中观察静观,只见师父神色始终平静自如,似乎万事都不萦于心上。
阿俏隐隐约约有点儿想明白了:以前静观师太赞她是“看山不是山”,那意思是她已经将各种食物的烹制技巧都学到了极致,因此可以因“材”烹饪,做出来的菜式千变万化,甚至连她根本没见过的菜式都能“原样”复制出来。可这说到底,还是依靠着技巧。
可静观师太今日的这一道“福饭”,却是将技巧尽行忘却,完全靠原材料自行调和,却能做出浑然一体的滋味。
阿俏对静观师父的钦佩之心,又升了一层。可这种手法,就是静观师太嘱托她暗中去琢磨,争取能够达到的“看山还是山”吗?
正月初一这天,天气颇好。正午还未到,这附近人家的女眷已经纷纷结伴上山,候在西林馆的山门内,等候着,准备品尝这一年才能尝到的一次“福饭”。
少时阿俏捧了一个大沙钵出来,带着歉意冲各位女眷点头,笑着说:“各位久候了,静观大师马上就到。”她将那砂钵顿在女尼们实现摆好的桌上,当着众人的面,揭开了锅。
一股子朴实无华的香气就这样猝不及防地溢了出来,分毫也不招摇,却叫在场的人忍不住都闭上了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哟!福饭啊,咱们每年都在盼着这个味儿呢!”有人大声赞了一句。
“是呀,年头能尝到这个,直到年尾都会有好福气呢!”立即有人附和出声。
阿俏赶紧取了木勺出来,将砂钵里的“福饭”一份一份地盛在小陶碗里,由西林馆的女尼一碗一碗地分给在场的众人。
这时候静观师太也从内堂里走了出来,见了正在品尝“福饭”的人们,微笑着合什行礼,向大家恭贺新年。
众人不敢怠慢,也纷纷腾出手,向静观大师还礼。
“静观大师,这个饭的味道真好,我在里面尝到了榛蘑的味道,您是不是把我家那口子从关外带来榛蘑也一起做到福饭里去了?”有个穿着粗红布棉袄的中年媳妇子开口问静观。
静观笑着点点头。
阿俏在她师父身后一拍后脑,这才想明白一直纠结她的那个问题:惠山本地是怎么会出产榛蘑的。
“大师大师,里面的干茄子是我上回带来的那些吧?”
“这黑豆挺糯的,像是我家出产的品相。”
“……”
人们纷纷出言询问,而静观师太则不断地点头回应这所有“福饭”里的材料,都是这左近各家各户,你出一把豆,我晒一屉干菜,这样才聚到西林馆来的。
阿俏低下头,手中的木勺再度盛出一碗“福饭”,饭里是各色杂豆、杂菜,简简单单地顿在一起,只用盐调味,完全不加任何增鲜的东西。
就是这样一道“福饭”,静观师太口中,在神佛们关照之下做出来的斋饭,却凝聚了这附近乡邻的大方好客,和他们对来年生活的美好愿望。这些朴实的美好汇聚在一起,就做出了这样一道人人都赞好的“福饭”。
阿俏望着这碗饭,忍不住微微发笑,她好像又学到了什么。
这时候有一名穿着华丽的阔太太望着阿俏,开口问静观师太:“大师,这位是不是就是您上次收的那名小弟子?”
这下子,西林馆的注意力一下子全聚在了阿俏身上。
“张太太,谁说不是呢?您是没见着,前一阵子这姑娘整天上山下山地拎水干活儿,可实在了。”有人代静观师太作答。
阿俏猜那位张太太像是张老板的夫人,因为她一脸富态,与那胖胖的张老板有点儿夫妻相。
“我是听我们那口子赞过这姑娘,觉得她挺好的。可是李善人也不知哪根筋搭错了,总是拉着我们那口子,说是这姑娘不适合做静观大师的弟子。我瞅这姑娘挺好的,有她帮着,静观大师做出来的‘福饭’,味道也是一样的好。这有什么不适合的?”
张太太出言询问,在场没有李善人,因此无人能答。
静观师太便就此合什,向张太太行了礼,说:“务请张太太帮忙,在张居士面前帮忙说项,我已认定了这姑娘传我平生的厨艺,若是李善人能打消这念头,那是最好。”
阿俏在静观师太身后听见这话,不由得低下了头,眼有点酸,脸有点热:都是因为她的关系,让她的师父还要这样放下身段求人。
她却没想到这于静观其实不是什么事儿,静观没有“我执”,想到就说,想求人就行礼,非只为了阿俏这件事,为了旁的事,也一样是可以的。
张太太赶紧还礼回去,连连说:“这可不敢当,这可不敢当!”她想了想,到底还是叹了口气,说:“可是李善人那脾气,您也是知道的,一旦倔起来,十头骡子都拉他不走。要想他改主意,怕是可得费些功夫。”
这位阔太太扭头看向阿俏,大声说:“姑娘,你可别太放在心上,李善人不是针对你,真的不是针对你。”
阿俏听见张太太连说两遍,连忙点头微笑称谢。可是她的笑容却有点儿苦,张太太嘴上虽然这样说,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李善人就是在针对她阿俏啊。
自从上回李善人在飞行学校发难,刻意要为难阿俏之后,阿俏向好些人打听过李善人的为人和喜好。
这位李善人,一向好面子、爱虚荣,为人做事一板一眼,倔起来就不达目的誓不罢休,颇像是张太太刚才形容的那样。
偏生此人是本地首屈一指的富绅,家中本来是种桑养蚕的,后来到李善人祖上一辈,花重金进了几台缫丝机,这十里八乡织锦的小作坊就再也竞争不过李家。好在李家大度,事情做得不绝,而是将乡里手艺好的工人都请来做工,李家一下子发达了,却也落了个好名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