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怕赵先生是不好随意勒令女学生退学,特特来表明了心迹,好叫杨家人自己开口。
杨雁回心说,赵先生一介村妇,说话做事如此不直爽,九曲十八弯的,令人难以猜测,反到像仕宦人家内宅女子的作风。不过赵先生心中的盘算只怕要落空。
她艰难的迈了两步,上前谢过了赵先生。赵先生叮嘱了她几句,叫她安心养伤,不必记挂功课,说完便要带季少棠离开。
闵氏因担心她母子二人被淋在半道上,便让杨鹤带上蓑衣、斗笠,套了车,一路送她母子两个家去。
待赵先生母子走了,焦云尚也只得告辞离去。临走嘴里还又愤愤骂了一句,“这鬼天气。”
瞧着一众人都走了,闵氏拿着那药瓶,这才对杨雁回道:“你们赵先生……咳……这药好歹也是先生的一片心意,你日后去了学堂,需加倍用功才是。”
她心说,这赵氏好歹也是个先生,怎么这行事跟寻常不识字的妇人也没甚区别。常有那自作聪明的妇人,送人家的礼,明明只有一分好,偏要自夸成十分好,明明只尽了一分心,偏要自夸成尽了十分心。仿佛全天下就她们是聪明人,别人都是傻子,瞧不出来似的。
这么想着,她对赵先生的尊敬便去了大半,只是又不好对着女儿说她先生的不是。不管怎么说,人家也是一番好意。
杨雁回一眼看穿闵氏心中所想,只是呵呵的笑:“娘说的,女儿都记得了。”
其实仕宦人家的女子,也会在交际时,将自己的心意夸大,但不会做得这般难看罢了。若有人将事情做成这样,必是有其他用意的。她能瞧出来,这赵先生所为并不是自作聪明。何况赵先生性情淡漠,哪里会主动巴巴的瞧一个原本不用来瞧的伤病人。
可闵氏习惯和村妇打交道了,更习惯了她的女儿人见人爱,是以,根本不会去深想。所以,赵先生送药膏的心思,只怕是白费了。
“啪!”赵先生端坐在八仙桌前,一掌拍向桌案,震得手边的茶具叮叮一阵乱响,她自己的手也跟着有些发麻。
“混账东西!”赵先生骂出一句后,胸膛犹自起伏不定,胸腔里那团怒火,烧得心肺都跟着难受。她今儿个非要好好教训这逆子,看他还敢不敢虚度年华!
不用功读书,一心只想着儿女情长之事,真是白白辜负她一番心血!
她晌午那会儿,明明告诉过他了,若他考下功名,比杨雁回的家世好百倍的女子,由着他挑,他怎么就不明白她的一番苦心呢?
一转眼的功夫,他就敢跟她玩花招!从什么时候起,儿子竟变得如此放肆了?都是杨雁回招的!!
季少棠已是面如土色,一撩前襟,跪在母亲面前:“母亲息怒,孩儿知错。”
半空里,隐隐有雷声传来,却远不及赵先生的声音可怖,“还没叫你跪呢!你自己去将家法请来!”
季少棠头皮发麻,后背生凉,心中又惊又怕,却丝毫不敢违命。起身去了书房,将靠在壁橱里头,手柄一端裹了红绫布面的家法取了出来,双手捧了,来到堂屋。
他复又直挺挺跪在母亲面前,将家法高高举过头顶,奉给母亲。
赵先生却不接过来,只是问道:“今儿个晌午我跟你说的话,你可还记得?”
季少棠煞白着一张脸,轻声吐出两个字:“记得。”
“记得就好,可别说我打屈了你。”
季少棠咬了咬唇,终是道:“都是儿子的错,请母亲重重责罚。”
赵先生这才拿过家法。季少棠一张脸顷刻间又由白转红,他将后襟撩起,别在腰间,上身伏了下去,以手撑地。赵先生起身,提着家法,转到他身后去。
“啪!”
赵先生这次下了重手,只一下,便痛得季少棠全身出了一层薄汗。
“呃……”唇边溢出一声痛叫。季少棠很快死死咬住了宽大的袖摆,将恨不能齐齐涌出嗓子的痛吼全都压了回去。他不想喊得四邻都听见。
“啪!啪!啪!啪!”
天上的雨还没落下来,赵先生手里的藤杖,已先如疾风骤雨般落下,也不管儿子痛得浑身发抖,只是在勉力撑着身子,承受她的重责!
季少棠从未被打得这样狠过。他只觉得身后的剧痛,一波接一波袭来,密密匝匝的,让人无处藏无处躲,他也不敢藏不敢躲。脑子里已是疼得放空了,只知道要撑着身子,母亲没罚完,便不能倒下去。
饶是被打得这样惨了,他也未曾心服了,反倒越发生出怨怼来。自己究竟哪里有错,竟让母亲这样大动肝火?
他已经十分用功读书,准备日后考功名。自小到大,他都听从母亲的一切安排。如今,他不过是喜欢一个姑娘罢了,娘都容不下……
“轰隆隆——”一道闪电亮彻天际,滚滚雷声相伴而来。
顷刻间,便下起了泼天大雨。湿闷的暑气霎时间被冲刷得一干二净,屋子里竟泛起了一丝凉意。
杨雁回已经被杨鸿搀着回了屋。她重新缩回床上,顺便控诉大哥的“不仁不义”:“哪有你这样的哥哥,存心看自己妹子的笑话。这么一走动,我膝盖更疼了,哼!”
杨鸿眼瞧着风雨大作,忙去关她屋里的窗子,豆大的雨点被风势裹挟着扑来,打了他一头一脸。幸而窗子关好后,便将外头那个凛冽的世界严严实实挡住了。
杨鸿刚回转身,杨雁回已气呼呼将一方手帕甩到了他身上。杨鸿含笑擦了脸,又剥了桔子,坐到绣床边来哄杨雁回吃。
杨雁回很有骨气的一梗脖子,表示自己不稀罕吃。
秋吟端了炖好的银耳汤进来。杨鸿放下手里的桔子,接过汤碗来,继续讨好妹妹:“大哥不过跟你开个玩笑罢了,保证没下回了还不成么?不生气了,来,喝汤。”
杨雁回拿眼角瞥了一眼银耳汤,道:“我要喝薄荷水!”
如今这时节,她就喜欢掐了薄荷叶泡水,再往里面搁两块冰糖,放凉了喝。一口下去,那凉沁沁清爽爽的,让人全身上下每一根毛孔都舒坦极了。
秋吟道:“姑娘,你怎么故意刁难少爷呢?这狂风大雨的,他还跑去院子里给你掐薄荷叶不成?先说好啊,反正我是不去的。”
这样的天气,并不宜喝薄荷水。杨鸿心知,杨雁回只是这会子不想瞧见他罢了。他便起身将手里的汤碗递给了秋吟:“你来喂她喝吧。”
秋吟忙接过来,哄着雁回喝汤。
疾风扫过,院子里的树哗哗一阵乱响,连漫天的雨声都挡不住。闷了整整一天,看起来,这风雨一时半会儿是停不住了。
杨鸿听着外头狂风大作,缓步走到桌前,拉开中间的抽屉,拿出那包砒霜来。他掂量着手里这包药,面上依旧温和清雅,声音也如往常般好似和煦春风:“偷风不偷月,偷雨不偷雪。今儿个这天气,真真是作恶的好时候。我原本以为,今晚不宜动手呢。”
杨雁回本来接过了汤碗正在喝,听到这话,几乎将自己呛到。她真是不明白了,杨鸿这样的人,是怎么生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