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家的祭礼,在上京,那简直就是奇事一宗。最奇的不止这个,是陛下新年的赏赐也是给两边的,甚至都分着薄厚,所以说,陛下对顾家这般行事,变相也是支持的,毕竟,打他们爷爷那辈儿起,可是丢了书本扛着镏金大锤跟着先帝至今上卖命来着。再加上,主枝多文人,文武结合,那顾家还了得了?所以,万万不能令他们和睦了。
男丁们终于汇集在了一起,鸡叫三遍,卯时三刻城中风驰云动一起响起,京内四门大开之后,有宫里的内侍来宣旨,赏了祭礼,待顾岩跪着将赏赐的祭品焚烧完毕,这家人便开始站了七八排人口,在顾茂德的主持下,又跪又拜,再三拜。又跪,又献,献三次,又祷告……周而复始好不辛苦也。
拜了爷爷,拜爹爹,拜完死人拜小神,一群国家干部在院子里搞封建迷信活动搞的不亦乐乎。
一通祭拜下来,顾昭早就站不住,顾岩也是大病初愈,后面一些小礼也无法支撑完毕,等到一半的时候,他与他弟弟便一起被人抬了各自回自己的屋子。一头扎进床铺里,呼呼的睡到了下午时分方歇过气儿来。
晚上,顾老爷那边遣人抬了轿子过来叫顾昭过去听戏守夜,顾昭穿了一件青织云雁圆领长袍,袍子上倒是锈了喜庆的花样应年景,外罩原色狐皮裘,腰下更是七零八碎挂了十多种吉祥挂件,这一路走,都是好听的碰撞声。
今晚是家里的自己人一起守夜听戏,顾昭跟着哥哥坐在主位,他兄弟俩戾气盖世,喜怒无常之人,因此,他们周围一片寂静,偶尔有胆大的晚辈来敬酒,端杯子的手都是颤抖的。顾昭今日倒是笑眯眯的来者不拒,吃了几杯之后,他老哥哥便不许他再喝了。
随着一声鼓点,一出好戏便开了起来,台上小戏们唱的认真,台下却没什么人去看,都是一窝一窝扎了点子的的说闲话。
身旁有屏风将男女隔开,嫂子在里面端坐着,那里面奉承的话,吉祥话成堆儿冒着,叽叽喳喳的笑的声音很大,光是听听就令人心生向往,哎呀,那一片的莺莺燕燕,人生最极致的快乐该是在那里面才是。
随着一声咯咯的娇笑,顾昭眉毛一扬,他从声音里面能听出来,娇红不知道怎么就出狱了。大概是想提醒顾老爷她的存在,这声音笑的那叫个水灵,完全听不出都四十多了,这份功力,现代女人是没有的,你能透过几十位女人的叽喳声,将笑声穿越隔扇屏风只笑给一个人听吗?
顾昭斜眼看了一眼顾岩,鼻腔里慢慢喷出一股子不屑之气,顾岩眯着眼睛看着戏台,笑的高深莫测。
台上武生一声激昂,台下一片叫好,吓了顾昭一跳。
顾家今日请的的班子是从平洲那边请的班子,这上京的戏,顾岩不爱听,他只觉得还是老家的好,可惜顾昭坐下,才听了一会,便再也忍耐不下去了。
这平洲戏,声调高昂,唱念做打都夸张的不得了。高昂处撕心裂肺,低音处丝毫不见委婉,云袖甩的倒是利落,像是在摇旗呐喊!摇完就可以上战场赴死了!
顾昭是听过京剧,听过昆曲的,最多的还是听南方那边的黄梅戏,越剧,那些剧种音调温软温婉,以细腻为主,平洲调这般撕心裂肺的唱法,就要了亲命了。
跟哥哥说了一声,顾昭便回了院子,悄悄叫毕梁立套了车,带着细仔,新仔携了两个大食盒就悄悄的出了门,自今日起到十五,京里不关城门,可自由出入。
骡车悄然无声的离开顾家,一路慢跑的就来至碧落山,到达山下,顾昭不由深深吸了一口凉气。 今日的碧落山法元寺被山下的红火衬得格外的寂寞,当再次来到这数百阶梯前顾昭好不为难,这通天梯到底要如何上去?
奶哥毕梁立悄悄过来,俯身,顾昭有些不好意思,看看阶梯,一身冷汗,自己这脚要上去,绝对废了。实在没办法,他看看食盒,又看看那边看不到的山头,他是真的真的挂念的紧,觉得,如若今日见不到那人,怕是真的会茶不思饭不想了。想了一会,终于……还是伏在毕梁立的背上,毕梁立倒是分外高兴,走的虎虎生风。
细仔,新仔在前面一只手提着食盒,一只手提着仙鹤图样的气死风皮灯前后悄悄的引着路。
这晚,惠易大师正坐在屋里看经书,身边忽然的小和尚说了一句:“山下来人了。”
大师站起来到窗口,看着那两盏光明晃晃悠悠的冲着那后山小院子就去了。大师笑笑,回身吹了屋子里的油灯,捻转着腕山的佛珠,心里默念起经文。
又来到这处熟悉的小院子,这儿还是老样子,墙壁是新图的白色,大概是这几日彦和没有再写新字儿。正面的一通厢房具是灯息火灭的凄凉样儿,乌团团的,沉闷的那么蹲着,没有半分人儿气,看样子,彦和是在山下过年了。
顾昭站在院门口,看着阿润的房门,有些担心,心里上下忐忑着,万一,阿润不在屋子里呢?他站了一会,在院子里咳嗽了一声,那边的房门里便忽有了光亮,那亮气儿越来越旺盛,开始慢慢地由低到高,由远至近,来到门前,门,吱扭一声被打开了。
阿润披着一件新棉衣,举着一盏油灯看着院子,开始他的眼神是平静的,看清楚来人,那眼睛里仿若有了千万点光亮聚在一起,到达一个点上最后,那些光便一下子炸开了一般,满是光,满是亮,满是明。
顾昭笑嘻嘻的,脚很疼,虽然没走多少路,可是还是走了好大一段,大概是旧伤裂开了,感觉鞋里湿湿的,便是如此,他还在笑,双手拢了袖子,唱了一个大肥诺道:
“阿润,过年好,祝愿你……新年大吉,恭喜发财啊!我等不及明天,就来给你拜年了。”
第二十一回
黑凄凄的天空,挂着一弯朗月,因无星陪伴,那月显得格外寂寞。
几股冬风,抚去黑云,终于有星星带着一股子羞涩犹犹豫豫的出现在弯月上空,帮它帮衬一下今晚这寂寥的星空。
细仔左右看着,一会看下自己主子的脸,一会看下那边的那位倒霉和尚。毕梁立瞪了他一眼,细仔忙举着灯笼,低下头看地上的方砖。
阿润依旧犹豫,他们对看了半响之后,他方举着油灯,单手扶着光过来,并没有对顾昭才将故作出的后两千年的幽默表示出土著的赞赏,又是心酸,又是心疼,于是他道:
“这么冷的天,你疯了。”
说完,他扶着顾昭进了自己的屋子,屋子里一室清冷,今晚刚写的经卷叠摞了很高一堆,桌面上依旧有未曾抄写完的经卷,看样子,阿润给自己安排了大工程,怕是想抄死自己完事儿。
就着熟悉又有些陌生的毡席坐好,顾昭长长的松了一口气,他的脚早就支撑不住了。
毕梁立跟细仔他们一起送进食盒,顾昭摆摆手,他们便熄了灯笼,依旧去了顾昭原来住的那间空屋取暖。寺中寄宿所在,如无人借住多不上锁,这样才显得寺僧仁义,这进来出去,倒是颇为方便。
随着一声关门声,一盏油灯映的屋内昏暗颤抖,阿润进来,便站在角落,看不清他的表情,也不见他说话。
顾昭自己也尴尬,他低头想了会,想到无论如何,都是自己是大的那个,前后两辈子几十岁的人了,还是他让让吧,于是,他打开食盒,将菜肴端出来,一边端一边主动招呼到:“阿润快来,这是我小厨房刚做的美食,都是南方口味,你尝尝。”
阿润过了好一会方过来端坐,嘴巴张张,找了半天调子才问他:“怎么不跟家人一起守岁。”
顾昭不在意的摇头,并用嬉笑的语调道:“我哥家那人乌泱泱一片,辈分那么大,不知道要出多少钱才能熬过年关。你以为我愿意,我就靠几亩田庄出息,穷的叮当响,需躲躲,阿润慈悲为怀,就可怜可怜我吧。”
阿润抿嘴,想了一会终于笑了,他很认真的点头道:“好,我陪着盆子,并不用你给压岁钱……以前,我在我家,辈分也很大的,以前我也头疼,不知道给些什么,他们才满足。”
嗯?这是阿润第一次说自己家呢,顾昭也笑,并不深问下去,那后山的深渊,深不可见底,他只爱赏梅,却不愿意往深渊下看的。阿润若心疼自己,自不会把自己带到沟里,什么该告诉自己,他该……比自己谁都清楚吧?
有个人陪自己吃饭,总是香的,顾昭很勤快的劝酒,阿润甚至主动帮顾昭夹菜,如此这般的,一餐饭合着浓情蜜意,也不知道怎么吃得,就不知不觉的吃完了,半点没剩,平日顾昭不喜欢的五花肉,他今儿都吃了不少。
饭罢,阿润跟顾昭坐在席子上聊天,开始还互相有些不好意思,但是酒是个好东西,喝多了,便月朦胧鸟朦胧了,他们说了好多东西,嗯,佛教故事,恩,吃食,南方的风俗,一直聊到没什么话可以说。
又傻兮兮的坐在一起看月光,阿润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样跟谁守过岁了,他格外的满足与感激,顾昭的脚又肿了,阿润觉得自己从未给予过阿昭任何东西,来报答他这份好。反正就是,他完全没半点羞涩的就将顾昭的脚抱在怀里,帮他上药按摩,完全不觉得脚臭,倒是顾昭有些不好意思,傻乎乎的心都颤抖了。
阿润一边按一边想,自己这辈子便是这样了,过一日算一日的,只是盆子今后要依附着阿兄过活,若有一日心疼他的长兄去了,赶巧自己枉死。世间谁再来心疼他?他这样的笨,做事从不走脑子,到时候怕是无人依附会被人欺负了去,那可如何是好?
自己原本以为这辈子便这般过去了,没人怜悯便没人吧,无人心疼便无人吧,可是……谁能想到好巧不巧的,世界上会有个顾昭。
心里扭着麻花一般的,想了千百种念头,阿润纵欲还是很不合时宜的忽然问顾昭:“盆子有什么愿望?”
顾昭的思绪依旧在飘,假装不在意的样儿憨傻的很,想了一会,顾昭摇摇头:“没有。”
“怎么能没有,世人皆想上天梯,阿润难道不想上吗?那泼天的富贵,那权倾天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感觉。盆子想要什么,你只管说,我便死死了,也会护着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