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2 / 2)

蒋悦然从未见方沉碧的神色变化如此翻覆过,只当是逗着玩却惹怒了她,连连求饶:“你且别生气,我可不是有心吓你,我本是先小声的喊你来着,谁知你眼都不眨一下,直直往前走,我这才拉你一把,哪知晓你被吓成这样。”

方沉碧站在原地只顾着急急喘息,一双大眼瞪大了瞧着蒋悦然,不一会儿便红了眼眶,看得蒋悦然也不敢再嬉皮笑脸,不知该怎么赔罪才算作数。

方沉碧便从回到自己屋子里就没再说过一句话,任是马婆子和翠红都看出她心情欠佳,又见蒋悦然那副难看模样,遂谁也不敢多说什么,各自忙自己的事,只留两人在屋子里头。

蒋悦然愈发觉得气氛有些尴尬,围着桌子坐在方沉碧身侧,犹豫了半晌开了口:“方沉碧,你别气了,我也不是故意的。或者你捶我打我都成,左右得给我张好脸瞧瞧我才能放下心。”

方沉碧不做声,任由蒋悦然愈发抓耳挠腮的急:“好歹我也是最后一日待在府里了,你就看在这份上就饶了我还不成吗?”

方沉碧闻言抬了头,看着蒋悦然的眼有些幽怨,轻声道:“东西是不是都预备齐了?可还有落下的?”

蒋悦然见她肯说话方才脸色好转,道:“我娘让你表舅舅给我备了一大马车的东西,也不知去个几个月怎的要备这么多的东西。”

方沉碧知晓,蒋悦然这一走,没个几年根本回不来,所有人都瞒着,只怕他调腚又不乐意了。

“随身的东西多了比少了强,你自是出门在外少惹些是非,多学些东西才是,莫要到时候回来还是娇纵不羁的那副性子,那我可真当你是白出去这些时日了。”

蒋悦然闻言,笑:“便是临走了也不给句好听的?方沉碧,你当真是太舍得我了吧。”

方沉碧咬咬唇,抬手倒了一杯茶推给他,又把袖子里的一方帕子给了他:“快些喝了解渴,再擦擦额头的汗。”

蒋悦然照做,边不以为然的道:“你放心,你及笄之前我一定讨你过来,现下你还得委屈着,伺候我哥的时候自己小心些,别犯错误,免得他又心里不痛快拿你出气,倒是遭罪的是你,我还长鞭莫及救不得你。”

话就这么毫无预兆的说出口,方沉碧无措,手梗在半空中不知该怎么放了。

蒋悦然也是有些难为情,只管不看方沉碧的表情,自顾自的想把一肚子的藏了这几年的话在走之前一气儿都说个尽:“你别担心我,我在外一定学着精明狡猾些,凡事身侧还有着卓安和师傅照应。

倒是留你一个人在蒋府身边也没几个我能信得着的人,说是马婆子对你好,我也信,只是她也笨头笨脑,翠红也是一心一意的待你,可也不过是个下头的丫头,若出了事她站出来也没用息,剩下个猴精般的马文德,我倒是看他也不见得多真心,左右也可能是背后盘算着怎么使唤你呢。我娘的性子你知道的,老太太也一样,剩下的那些姨娘都是人身鬼心,你倒是也惹不着她们,就好生的在自己院子里头猫着就是。”

说罢,蒋悦然突然想到一件事,猛地抬头,嘱咐:“你可离我爹远些才是。”

仰头喝了水,又擦了汗,蒋悦然不打算还方沉碧帕子,而是自顾自塞进自己胸口的衣袋,掏出了另一袋东西:“我总算是把能想得的都提前想了个到,这是给你预备的,你要乖巧些都听话收下,可平素也要心里有个数,这些钱财也得分着抻着给方家,凭这一点东西,可要熬到我回来清河县才成。”

说着,把锦带放在桌子上,朝方沉碧推了过去:“现下就这些了,你都留着防身,等着我将来回来掌了家谁都委屈不着你。”

方沉碧怔怔看着桌上被撑得没了型的钱袋,眼眶又酸又涨,她的身子微微颤抖,却不作声。

蒋悦然衔笑扯过方沉碧的手,朝钱袋覆了过去:“这是我的,可没问谁人去讨,都是我自己的东西,既是我的也是你的,你被跟我分那么见外,只管用着。”

可说着也觉得自己这话有些不妥,他又掩饰:“别以为这是白白给你用的,我日后回来了成了掌家,你还得偿还我,没钱的话你伺候我就是,可抵了。”

说完又觉得这话还是不妥,怕方沉碧信以为真,再解释:“不过我掌家了之后也就不在乎你这点凤毛麟角了。”

话总是多说多错,蒋悦然有些抓狂了,只当自己这话是千说万说也圆不起来,便放弃,只好实话实说:“方沉碧,我说的话从小到大全是作数的,你问问府里的人我蒋悦然何时骗过人?对你自是也不说半句假话,以前没能保护好你,以后再不让你受委屈了。你等着我吧,好好的等着我回来。”

方沉碧到底还是没能说出什么好听的话出来,她实在不知道要说什么才算是合适,于是只僵硬的道:“你要珍重。”

她不敢多说,说了他就会当真,蒋悦然是如何的秉性脾气她知晓,所以她不敢。她亦不敢多想,只怕是到了最后只剩下一场空,由着自己的性子也不见得能逃得出来。

第二日送蒋悦然的人挤满了院子,她没有列在其中,她让翠红给蒋悦然带话,翠红道:“我家小姐怕是现下没法子过来了,一早大少爷要沐浴洗头的,小姐忙的倒不出空来,小姐只是让少爷您把大夫人嘱咐你的话都记在心里,出门多加小心,想好了再做,别惹事生非,照顾好自己身子。另,早些回来。”

这最后一句方沉碧并没说,翠红只记得方沉碧犹豫了半晌,还特意嘱咐翠红不要说这一句,就是怕蒋悦然心思不定,总想着回来误了大事。

可翠红对蒋悦然也是万般同情,任是他人不知晓,可翠红知晓的清清楚楚,这几年来,若是还有所谓的一心一意,所谓的真情真意也就是蒋悦然那般的。她总觉得若是没了这一句,蒋悦然的心就真的定不下来,而自家小姐也是太过苛刻,就算想绝了蒋悦然的一颗心也不必狠心到如此程度。

蒋悦然便真真没能在人群里看见方沉碧的影子,说不失望那是骗人,可他仍旧坚信,方沉碧是怕伤了心才不愿出来再见一面。

他瞧着翠红,低声交待:“方沉碧我就交给你跟马婆子了,倒是做得好了日后少不了你们富贵,个个都是功臣,若是做的不好,由着我知晓了,等着我怎么一个个的找你们算账才是。”

翠红苦笑:“少爷放心,小姐待我们极好,我们也是有良心的人,万万不会做混账事。”

蒋悦然这才放下心来,点了点头,又道:“方沉碧的一张脸太过招摇,日后无论是去我哥那里还是府里什么人召唤,你们都盯着紧点,别让她吃了亏委屈不好过。方梁那里我有话留下过,有事只管去找他,他会帮忙。”

说罢又嘱咐了好多,多到翠红也不相信,平素混世不恭又懒散不羁的蒋府三少竟然也有婆婆妈妈的一日。等着快起程的时候,翠红又找到卓安,忙忙交代方沉碧嘱咐的几句话就急着现行离开了。

车队不算庞大但东西不少,蒋悦然上马车的时候老太太拄着拐杖由着身边的丫头扶着,哭的是要死要活,大夫人亦是跟割了心头肉一样泪如雨下,旁侧几个姨太太倒也装模作样的跟着掉几滴眼泪做样式。

蒋茽见昔日爱子如今也有大人的一番风采,这一刻却也心头触动,拍了拍蒋悦然的肩膀:“自己多加小心,记得时常捎信儿回来。”

蒋悦然木然点点头,这只有几年工夫,他对自己的父亲再不是小时候崇敬又仰慕,而是慢慢的如冷灰一般没了温度。

马车从大门口缓缓往北驶去,等着绕过半个蒋府再从道上一路向前就出了县。赶车的人开始很慢,等着绕过了转角不见送队的人方才慢慢加了速度,蒋悦然坐在马车里一言不发,一双眼不眨的看着窗外的景色愈快速的往后倒去。

卓安看不下去,道:“少爷,您别恼了,方小姐是真的没倒开空,这光景必定是在慈恩园里伺候着,根本出不来。”

蒋悦然固执道:“方沉碧一定会来送我,不信你瞧着。”

马车愈发跑的快,只道是转过最后一个弯角也没能看见方沉碧的身影,蒋悦然不甘心,扒着窗执拗的把头伸出窗去四处望去。

“少爷,少爷……”卓安根本劝不住他。

方沉碧是听见那一串噼啪的马蹄声从面前的木门后头响过了,方才敢开门往外瞧上一眼。马车疾驰,她站在路当间,还是意外的看见了伸出窗外蒋悦然的脸。

任是谁都没敢多说一句话,蒋悦然怔住,风吹得他头发凌乱,遮住了眼,却仍是清晰无比的看见那个穿着藕色缎子的小身影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似乎生根发芽了一般从那里生长出来。

方沉碧亦是不曾想到,以为等着这一刻他走过去,再偷偷瞧上一眼,却还是与他不谋而合的见了最后一面,马车远行,人亦走远,她突然心口剧烈疼痛起来。

她的两生之中没有人会真的一心一意的好好待她,不计较她出身,不计较她性子,可为她筹谋盘算,容她过的更好。只是这个世间还有个蒋悦然在,可这个唯一一个特别的人也已经走了,归期不待。于是,又只剩下她一个人,活在这里,孤孤单单的,无依无靠。

泪水不知不觉的落了下来,在她藕色的衣襟上洇成一小滩花影,哭,很久之前她已经忘记了,今日再忆起来滋味依旧苦涩。

她站在那里许久,直到马车消失不见,直到大路上空空如也,好似刚刚那一刻的刻骨铭心只是午睡时候一段清梦,既是清梦,便该了无痕迹,就如当下。

而蒋悦然亦是趴在外面不肯坐进去,直到人已看不见,卓安扯了他坐□,才发现蒋悦然的眼赤红,隐约可见风干的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