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木春给丈夫打电话,“……嗯,加班,不回去吃饭了,你哄睡豆豆,我会晚些回去……不用留宵夜,我减肥。”
开车到海滨停车场,下车,走了几步,回到车上,打开导航,删除了这个月的行车路线历史记录。
如今的张木春行事谨慎,不留一点破绽。
她穿过喂海鸥的人群,这里的海鸥被游客喂得肥硕而胆大,一群群在栈桥上停歇,胖的像大白鸡,见人也不飞走,以为她是来投食的,还拖儿带女,举家围上去,不要脸的要求投喂。
卖海鸥食物的小贩走过去兜售商品,“这些海鸥可爱吧,想不想起亲自喂一下?三十一包,两包五十。”
看着嗷嗷待哺的海鸥,张木春母性大发,买了两包。
唐伯爵赶到栈桥,看到夜幕下,张木春被一群群纯白的海鸥包围,空中地面,360度无死角。
张木春落荒而逃,“没有了,真的没有了,不要找我。”
馋嘴海鸥们认定了这个金主,纠缠不休,真是斗米恩,升米仇,有几只肥海鸥堪称海鸥届的岳云鹏,空中一个俯冲,抢走张木春的帽子。
眼瞅着一只海鸥要啄着她的手了,蓦地有人扔来一把鸟食,“来呀,我这里有吃的。”
海鸥不懂人语,但闻得到鸟食,纷纷弃张木春而去,那人把一包鸟食洒到海面上,海鸥入水啄食,那人也得以脱身。
两人手上都残留鸟食的腥味,为防备海鸥群举家卷土重来,两人去了栈桥附近王子饭店的酒吧。
这家酒店有一百多年的历史,也是德国殖民绿岛留下的“遗产”,曾经叫做亲王大饭店,因德国皇帝的弟弟海因里希亲王巡视殖民地时下榻于此。
酒吧的名字正好叫做老时光,唐伯爵百感交集,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
张木春却以为他故意拖延时间,颇有讽刺意味的看着唐伯爵,“还没编造出绝佳的理由?”
唐伯爵却问她,“你从导师留下的资料里发现了什么?你丈夫和婆家的真面目?”
张木春瞳孔猛地一缩,“你在说什么?”
唐伯爵:“导师临终前说,他好像看到崔城了,穿着一身白衣来道别,其实这不是幻觉,这都是真的,我扮作医生去了临终关怀病房,和他道别,顺便在床边花篮里放了一个窃听器,你和他的对话,我全都听见了,你们的良苦用心,我也都知道,谢谢你们的努力。”
张木春瞪大眼睛,“你胆敢冒充他!我现在就报警抓你,佛像就是铁证,你逃不掉的。”
唐伯爵双目透着怜悯之色,“在研究所的时候,你知道我要写一篇唐章怀太子墓和永泰公主李仙惠墓室壁画的对比研究论文,你去图书馆提前借走了关于这个主题所有重要文献。我通过借阅系统,查到书在你这里,找你借这些书,你答应了,但条件是只能在你上自习的时候,坐在你旁边看这些书。”
“我每天都早起,去自习室为你占座,看书写论文。所有人都以为我是为了追考古系系花,天天去占座。你从不否认,我因为虚荣心,也不否认。等论文写完,你我成了情侣,这件事只有你我知道。”
考古系一半男生都暗恋张木春,但张木春最爱的是考古,唐伯爵那时候号称考古界明日之星,张木春对他的感情始于才华,陷于颜值,忠于人品,爱情水到渠成。
所有人都以为唐伯爵追的张木春,没料到是系花倒追唐伯爵,这是一个只有他们两个知道的秘密。
“我知道你童年里养的猫咪叫什么名字、知道你把它葬在河畔、知道伤心的你从此不再养宠物。你第一次跟我回老家,差点一脚踏进了厨房藏土豆的地窖,我妈送你一个银镯子当见面礼,你很高兴,要在上面刻字,‘城春草木深’,崔城和张木春,你我名字各选一个。我说这句话出自杜甫的《东望》,‘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时花溅泪——’”
“恨别鸟惊心。”张木春泪流满面,“你说这句话不吉利,最后在镯子上刻下’木春’两个字。”
这都是情侣间的私密,外人不知道的,张木春有八成信了,“可是你的脸……你这些年都经历了些什么?”
唐伯爵打开平板电脑,输入密码、扫描虹膜安全认证后,打开一个隐藏文件,“这是我的病历,英法两个版本,你看看这个。”
这是两个头骨扫描对比照片,第一个头骨上有密密麻麻的亮点,第二个头骨亮点消失了。
“发光的亮点是钛钉,整容手术用的,用来纠正骨骼畸形,连接切割之后的骨头断片,一共二十七颗钛钉,下颚骨的钛钉打的最多,前两年的时候,我只能吃流食,无法正常咀嚼。”
张木春通体生寒。
唐伯爵依然平静,像是讲述别人的病历,“钛钉安全无毒,其实不用取出来,但是头骨里的金属太容易识别,过普通的机场安检都能看出来。钛钉导电,如果去医院做身体检查,那种通电的核磁共振就能要了我的命,连外头打雷,我被雷劈的几率都比普通人高,暴露身份。所以头骨恢复之后,我要医生切开皮肉,取出了钛钉,来隐藏我的整容史。”
张木春浑身颤抖,仿佛那一颗颗钉子打在了自己头上:往头骨里打入钛钉,骨头长全了又一颗颗的取出来,那得多疼啊!
然而,这只是冰山一角。
唐伯爵点开另一张图片,“我整容,并非只是隐藏身份,是因为别无选择,那时候,我的脸是这样的——”
那是一张血肉模糊的脸,眼睫毛和眉毛都烫的焦糊,形成一片片黑灰,旁边有头骨ct扫描,鼻骨断裂,一根根下颚骨碎裂,天女散花似的掐进皮肉,就像案板上被菜刀拍扁的大蒜,蒜皮和蒜肉受到降维打击,三维变二维。
图片旁边还有注释:眉骨、鼻骨、下颚骨受外力撞击碎裂。眼角/膜受烟熏损毁,失明。左手被切断,断手失踪。
“他们用浓烟熏瞎我的眼睛,折磨我,砍断我的左手,把我扔进枯井里,用乱石掩埋,我的脸被石头砸烂了。”唐伯爵指着自己一张有混血痕迹的脸:
”这张脸除了右耳,都是假的。眉骨和粉碎的下颚骨打入钛钉进行重塑,鼻尖是左耳切了一片耳软骨做成假鼻头,眼睛是移植了捐献者的眼角/膜。左手也不是自己的,至今都靠着服用抗免疫类药物抵制排异反应。”
张木春如同感受到了这一连串粉身碎骨的疼痛,一时接受不了这些信息,脑子瞬间断片,像是运行过度的电脑死了机。
一口气噎在咽喉,似是不能呼吸,表情在脸上凝滞,只是流泪。
唐伯爵拿起桌上的纸巾给她擦泪,“已经过去了,现在的唐伯爵很幸福,他要结婚了,要娶一个在古墓里把唯一的氧气瓶留给他的女人。”
他打开手机智能语音系统,调出刘顿缺氧失去知觉之前,对智能语音发出的指令:“发信息给唐伯爵,说我喜欢他。”
“我想,生死相许的爱情或许就是这样的。”唐伯爵说道:“从古墓死里逃生,听到手机里她说出这句话,从那一刻开始,我选择当唐伯爵,而不是死里逃生的崔城。从那时候开始,是唐伯爵为崔城复仇。”
“我原本的计划,是伪造高仿的赝品,找机会替换刘顿手里的真品,然后以此证据,揭开当年卢国光和胡家合谋算计崔城的圈套。我跟踪刘顿,设圈套让她和我住在同一屋檐下,替换计划很成功,刘顿甚至把佛像送上门来,交给我修复。”
“赝品做好了,足够蒙混过关,但替换的那一刻,看着她信任的目光,我放弃了,把真品给了她。”
提起佛像,张木春考古人的本能苏醒,“我也知道刘顿是无辜的,但佛像是国宝,不属于任何人,佛像的归宿是博物馆,没有谁有资格做它的主人。”
唐伯爵:“我也是考古人,我知道该怎么做,等一切真相大白,我会偷偷用赝品替换真品,上交国家。但是我不希望刘顿知道这一切,我希望她对我印象,就是西海区博物馆的临时工唐伯爵,和崔城无关。过去的苦难、受的折磨,都不想让她知道,我要为她拦在另一个世界的黑暗。”
“作为丈夫,我只想得到她的爱。我不希望她用怜悯、同情的眼光的看我,就像你现在看我一样。所以,请你现在不要报警,佛像的事情我会处理,只是时机还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