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越是啰嗦,孙悟空就越是火气上涨。
孙悟空越是火气上涨,就愈发凑近玄奘那清俊的面目,几乎快贴上:“师父,想当年老孙占花果山为王,不知道打死多少人,六个毛贼,师父干嘛小题大做?”
玄奘被逼得贴到马上,急得梨花带雨,几乎要哭出来:“你糊涂!就是因为你没人管教,才惹出五百年前的祸事!你……”
放屁!根本就不是!
五百年前的祸事?他又懂什么!
悟空的思绪纷繁,五百年前的零碎光影不断交错着堆叠着击进他的脑海,玄奘的话语一句接一句,连珠炮似的在他耳边打转,左不过都是些说他不配做和尚的话。
他满脑子只剩下一个字——“走!”
“悟空。”玄奘哽咽:“那是人命——”
“够了——”孙悟空把头上的僧帽揪下,发狠往地上一摔,惊得玄奘一蹦跶。“你不是我的师父,我也不再做你的徒弟!”
管他呢。
呵,谁要做和尚啊。
***
玄奘急忙抬头,孙悟空却已没了踪影。
他浑身的力气好像都被孙悟空抽干了,身子一软,倒在地上。白马识趣地让了两步。
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痛楚向玄奘袭来,就像……
就像冰冷湍急的江水中,随浪翻覆的一个弃婴。
果然还是这样么?
干嘛啊。
他呆滞地躺在地上,感觉自己就像第七具尸体,和不远处的那六具达成了一种莫名的和谐。
他想笑。忽地想到一句话——果然啊,跨越种族的关系都没有好结果。
他仿佛又坠入那骇人的梦,只觉得浑身上下骨肉撕扯着痛。
半晌,他才从地上爬起,拂了拂衣上的泥土。
如果孙悟空半路折回,他刚好会看到玄奘白净的脸已被蹭花了,正吃力地拖着那六具尸体。
如果玄奘肯回头再看,会发现他刚刚安放整齐的六人,已凭空不见了。
他捡起行李,挂在鞍上,一手抓着锡杖,一手抓着缰绳,孤单单向西行去。
清晨的白雾慢慢散去,玄奘的衣上沾了不少露水。要是悟空还在,这会儿早已拎起了他的袈裟,对他说:“师父小心。”
他想了一路,仍是不明白。他也不愿再想。
他试图用以往的逻辑来安慰自己——倘若那伙强盗能忍住对钱财的渴望,便不会命丧于此;倘若他不走这条路,就不会遇到这伙强盗。倘若没有孙悟空,那暴尸荒野的人,就是他陈玄奘。
可这次却没有奏效。
不,不是这样。
孙悟空生性残暴,倘若没有他,那六人便不会死。孙悟空若不是自己的徒弟,便不会遇到这六人。
说到底,一千个一万个不该都是自己。自己是个凡夫俗子,没有那个福分,驾驭他孙悟空这样的高徒。
是吧,这就是他的命。
“长老哪里去,怎么孤零零一个人 ?”
玄奘顺着声音瞧去,瞥见一位老迈的妇人,正迎面行来。
***
孙悟空腾云而起,直直向东飞去。那小和尚恼人的模样竟还在他眼前,小嘴吧嗒吧嗒吧嗒,就是不肯合上,不容分说,一套套的都是歪理,恨得人牙痒痒。
要不是看在金蝉子的份上,早不知道掐死这破和尚多少回。
就这么回花果山?
他有些不甘。
这不甘或许是出于道义,或许是出于怒火。或许,回花果山的意义重大,一旦彻底归去,就无法再给自己编造一个多余的理由。其实,连他自己都想不明白,他到底是在气玄奘,还是在气自己——好像也没什么区别。
按落云头,径转水晶宫。
龙王听得虾兵来通报,说孙悟空来了,忙起身迎接。不接还得了?再把他这龙宫搅个不得安宁。他十足地相信,这猴子就算再多五百岁,也还是那副讨债的强盗脾性。
“近闻大圣灾满,还未庆贺。想必大圣这是要回花果山去,重整洞府了?”
这老龙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孙悟空更郁闷了。
“呃……”孙悟空推脱:“我倒是想啊,只是可惜——做了和尚了。唉,观音菩萨叫我皈依沙门,保那大唐来的和尚去灵山取经。”
老龙王生活的环境毕竟水深,瞬间心领神会,借坡下驴:“这是何等的好事,何等的功德啊!大圣怎么反倒有空来我这水晶宫呢?”
“我不过打死几个毛贼,那和尚絮絮叨叨,非说我的不是!老孙何曾受过这样的气?”悟空叹息:“一怒之下,就撇了他,欲往我那花果山去。路过你这东海,特来讨钟茶吃。”
老龙王忙命人奉茶,脸上嘻嘻赔着笑。心里想的却是——
善恶终有报,天道好轮回!不信抬头看,苍天饶过谁!
唐僧啊唐僧,我敖广敬你是条汉子!
就冲这份解气的大恩,我也要把这猴子给你忽悠回去!
孙悟空见老龙王憨笑得跟个傻子似的,也瞧他不上。扭头瞥见墙上一副画,题着“圯桥进履”。
***
玄奘阴恻恻地瞧着菩萨留下的包裹。
他当真回来么?
那顶帽子绣花嵌金,很是好看。菩萨说,只要孙悟空戴上,就会听他的话。
真的么?
最重要的是,菩萨说,只要戴上,孙悟空,就再也不会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