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关闭后, 位于尚书省右厢的刑部,迎来了秦王。
年过五旬的刑部尚书请秦王入堂谈事,秦王一路负手而走, 脸色冷沉。到进屋坐下,喝了杯水后, 被外头暑气熏的一身热汗好似才缓解了些。
秦王长长吐口气, 看向躬身立在一旁的刑部尚书。
他冷呵一声:“舅舅且说说, 如今是什么情况?”
刑部尚书是秦王殿下的舅舅,但君臣有别,他此时也很头痛。
道:“无非是按照律法,当众杀人的言二郎该杀;然而据说这几日皇城外, 日日有百姓聚众相闹,还有那些不好好读书的士人,也不知此时瞎折腾什么,天天上书褒奖言二郎所为。”
看眼秦王阴晴不定的脸色,刑部尚书道:“照他们的说法,言二郎杀了人,反而成了圣人,该被供着了。”
秦王道:“如今局势, 可不是被供着了么?”
秦王道:“好大气魄!杀一人而得天下士人之心,得天下百姓之心。这时候要是把他杀了,我等和他怕是都要青史留名了。
“不过他留的是好名,我等留的就是‘酷吏’恶名了。”
刑部尚书道:“然而若是不杀他, 律法如何解释?难道官寺要鼓励这般杀人行径么?日后有人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想杀谁就杀谁, 这世道不就乱了么?”
秦王说:“那便杀了他。”
刑部尚书不语。
秦王瞥他这个老头子一眼, 冷笑:“怎么了舅舅, 不让杀说不合律法,孤现在让你杀,你又不敢了?”
刑部尚书苦笑。
道:“殿下明鉴。我等都是士人出身,当官除了为民做主,不也是求一个名么?杀了言二郎,这名……便是没了。老臣年纪大了,还真下不了这个狠心。
秦王“哦”一声:“让你杀你不敢,让你不杀你说不行……看来舅舅是要把这个难题丢给孤了。”
尚书低头低声:“老臣本就是为殿下效力。只要殿下下令,老臣就算不想杀,也会批字杀的。”
秦王不语了。
他因为娘家关系,自入朝就轻易掌兵部、刑部、吏部三大部。
尚书六部之中,吏部排名第一,之后才是太子所管的礼部和户部。
而太子掌户部,是杨家等人操作的结果,掌礼部嘛……则是太子的先天好条件,皇室宗亲是肯定会把礼部交给太子掌的。
所以说,太子掌财,秦王掌兵。
秦王从来就不觉得储君之争,自己会输给太子。
今日事情落到这一步……也让秦王暗恨。
原本想靠一个侍女,送入晋王府,将暮晚摇一军,让暮晚摇和太子离心,甚至让太子因站豪强那一方而失民心……谁料到暮晚摇那丫头今非昔比,竟在第一时间就反应过来,自断臂膀,砍掉了自己身后的豪强。
郑氏一族啊!
暮晚摇那丫头居然有这种魄力,不光断自己的,还上书让太子整顿天下豪强。
豪强虽是豪强,却到底不是世家。暮晚摇没有动了世家的利益,那些世家这么多年来估计也有不少烦豪强的……正好趁这个机会里应外合,将权势重新归整。
暮晚摇没有拖后腿。
而太子那般在秦王眼中、本就阴险狡诈的人,更是没在这个环节出了漏子。
所以事情到这一步,暮晚摇损失了一个侍女,看似和晋王有了纠葛……然而暮晚摇为太子作出的牺牲更大。看在暮晚摇自断郑氏的强力相护的面子上,太子也不会跟暮晚摇在这件事上离心。
到底不过是一个侍女而已,哪有一方豪强重要?
秦王叹气,真不知道局势是怎么走到了这一步。自己没有捞到好处不说,刑部现在还被太子架上了火坑,天下人都在看着刑部会怎么审这个案子……
良久,秦王冷笑:“太子想让刑部一部来担恶名,哪有那般好事?”
他有了主意,吩咐刑部尚书道:“明日你就上书中枢,说言二郎为国为民,天下大义,刑部不敢独审。要召集……三堂会审,言二郎是功是罪,要三堂会审后才知道。”
秦王戏谑道:“这些士人,不是要把言尚捧成圣人么?呵,孤倒要看看,这个捧出来的圣人,何时会反将他们一军……这次言二郎是合了他们的心意,孤不信言二郎所为,永远合他们的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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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堂会审,即刑部、御史台、大理寺同案审判。
刑部是秦王舅舅所掌,自是秦王这一边;大理寺卿是杨家人所掌,自是太子那一脉。
而御史台嘛,行使监察权,其实不属于三省六部中的制度。不过这一次,中枢直接让人进御史台,从三省中的中书省直接调人下放,中书省要有人进御史台,目的就是想听一听,这个案子会如何审。
大魏的官制,是三省、六部、一台。
台是御史台,六部是三省中的尚书省其下设的六部。而三省,则是中书省、门下省、尚书省。
大魏朝中枢行政,一般程序是中书省商议后拟旨,门下省审批,门下省审批后要求天子审批,之后命令会下放到尚书省。尚书省的六部,是负责执行中枢命令的。尚书省只有执行权,没有决定权。
这般制度下,大魏朝又采取群相制。
造成的结果便是,大魏朝的相公们(宰相),都是出自中书省、门下省。尚书省是没有人有资格当宰相的。这一次中书省调人去御史台,便是几位相公想旁听这个案子,看看大家要怎么审判。
三堂会审的提议上书中书省后,中书省很快批准,太子也无异议。天下的士人和学子本就关注着此案,此时听到朝廷没有让刑部专断,而是三堂会审,一个个都松口气,知道朝廷还是谨慎的。
太学中,众学子就聚在一起,讨论此事。
有振臂一挥者,踩在石案上,向四方聚来的士子学子们高呼:“言二郎不能死!言二郎若是死了,岂不是说民心之向都是没有意义的么?我等读书这么多年,难道只为求名求利,致天理于不顾么?
“长安士人中,我首推言二郎!就冲他敢杀了那郑氏家主!若是我在场,我必然也杀!”
下方有人不屑,看上面高呼的人唾沫横飞,心想若是你在场,恐怕早吓得屁滚尿流,哪里敢杀人。但是上方呼吁的人总体上没说错,言尚所为符合了这个时代的普世观念,大家都认为他做得对。
一旦有人呼吁,一个个士子便聚过去,一起签字,联名上朝廷上书,为言尚说情了。
无外乎是法外有情、人治天下之类的道理。
毕竟太学学生,手执一笔,文人热血,算是和下面的百姓接触最多的了。
一个个学子们聚过去签字,为言尚正名。韦树刚来太学,便被这般剧烈的群情给吓了一跳,还以为他们要聚众闹事。待弄明白他们是要上书朝廷为言二郎说情保命后,韦树微微吐口气。
反正他们要真的聚众闹事,韦树肯定掉头就走了。
韦树到这里来,也是想到太学有直接向朝廷上书的权利……他如今见不到丹阳公主,又不想去求助韦家,便想试试这个法子。没想到他才来,早有人比他更先想到这个主意了。
而今看他们激动地联名上书……韦树想了想,慢吞吞地混在人群中,打算也凑个数。
只是上面宣讲呼吁的人,声音极大,好似和言尚关系极好。
韦树心不在焉地想,也许真的是关系很好吧,他并不清楚。
韦树的书童跟着自己郎君混在人群中,韦树安静地站在角落里,清冷沉默,不和其他人同行。
书童回来了,激动地与自家郎君分享:“七郎,我打听清楚了。那个在上面呼喊着让大家救言二郎的人,根本和言二郎没说过几句话。大约就是言二郎去了弘文馆后,有一次回来太学见他老师,对那个人笑了笑,对方就将言二郎引以为知己了……这不是有病嘛。”
韦树:“唔。”
他低声:“言二哥人际关系一直很好。”
说不定不是有病,对方是真的为言尚所折腰。
书童才不信,书童觉得自家郎君才是言二郎真正的好友。可是眼看如今这么好的出名机会,被一个莫名其妙的学子所占,自家郎君却混在人群里充数……他着急道:“七郎,你应该跳出来,以二郎好友的身份当领头人!而不是在这里留个名就走……言二郎若是从牢狱中出来了,只会记得领人救他的人,怎么会记得你这个混在人群里的人呢?”
韦树说:“言二哥不是那种人。”
他顿一顿,非常抗拒道:“如此就很好。我不愿出风头。”
书童:“……”
他恨铁不成钢:“七郎,你是怕和人说话吧?!这有什么可怕的!大家都是人,你和他们说几句话怕什么?”
十四岁的少年郎,韦树面容突得一红,似被自己的书童说中心事。
他却仍一派冷淡清凉、万物不扰的状态,只倔道:“我没有怕和人说话。我只是不想和乌合之众混在一起而已。”
书童道:“郎君你是要当官的人,你都没有几个朋友……”
韦树道:“结党营私才是罪,我这般不是罪。而且谁说我没有朋友?言二哥不是么?公主不是么?我与公主的关系挺好的。”
书童:“……”
那是关系好么?
丹阳公主明明是见你长得好看,才会一看到你就笑啊。真要说起来,丹阳公主和言二郎的关系不是更好么?
哎,好愁。
书童心想,七郎的老师,明明是丹阳公主的舅舅李公。李公早就说过希望七郎能和丹阳公主结亲……自家郎君来长安,不也抱着这种目的么?
而今这结亲嘛……看自己郎君这架势,好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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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天,太子大力整治豪强之流,世家也多多少少地自查,配合太子。一时间,整个长安都热闹了起来,每天都有快马加鞭的书信送去东宫,让太子审批。
郑氏一族都被下了狱不说,乡野之间的豪强之列,人人自危,四处求救。但昔日多容忍他们的世家,这时候都闭门不见,不愿惹祸上身。
一时间,官寺来查,有直接认罪请求赎罪的,有期期艾艾送出七成家产保平安的,也有直接下狱的,还有被打死的。
百姓们积极向官寺举查,昔日总是三推四请的官寺,一时间办案速度极快。
而这些天最为影响大的一件事,是太子亲自去查了庐陵长公主。
太子向皇帝上书,说庐陵长公主不能管住自己的下人,多年来闹事不断;且庐陵长公主既是当了女冠,修了宫观住,为何不戒男色,四处搜刮美男子?
很多事,不纠察的时候大家睁只眼闭只眼,要查的时候,那都是罪。
据说皇帝为庐陵长公主说了几句话,长公主的宫观才没有被没收,继续住着。但是长公主府上的财产充公半数,哪怕长公主哭哭啼啼要见皇帝,太子以皇帝避暑静养为由,不让长公主前去打扰皇帝。
到此时,长安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庐陵长公主的威势被太子亲自打压,皇帝不救,日后庐陵长公主在长安,不能再如往日那般嚣张了。
而那些自觉自己容貌长得好的士人,齐齐松口气,也不管长公主根本看不看得上他们,反正都自觉从女阴魔手中逃过一劫。
这般热热闹闹地整治之下,整个长安,好似都焕然一新。十日后。三堂会审之日,言尚被从刑部请出。
刑部人怕有人说他们折辱言尚,还殷勤地让言尚洗漱了一下,换了身衣服。
然而就算这样,皇城外太学生们、寻常百姓们也围在那里不散,口中嚷着什么“名士当如言素臣”“朝廷不能杀言二郎”之类的话。
皇城外民众的吵闹声,隔着宫墙传了进来。押走言尚的刑部官员瞥言尚,以为言尚听到墙外的民众高呼会要么羞愧不安,要么感动涕零,没想到看过去……那位清隽少年郎,好似在走神。
言尚确实走神了。
一直走神走到进了大堂,看到了审判他此案的各方官员。
御史台的人、大理寺的人、刑部的人,一眼望去,泾渭分明,一眼就能认出哪边是哪边的人。
言尚在这里看到了熟人,杨三郎杨嗣。
十日前,言尚被押入刑部大牢时,杨嗣来刑部一趟,大闹一番后,大意是让刑部好生供着言尚,若是知道他们折辱人,大理寺会直接将案子抢走。言尚自是感谢了杨嗣一番。
而今日……杨嗣大马金刀地坐在大理寺那边为首的位置,他解下自己腰间的佩刀放在案上,刀锋向外,凛然锋利。
如此架势,大有若是这个结果让他杨三郎不满意、他会直接动手的意思。
刑部那边的人暗自鄙视杨三郎的不讲究,心里却奇怪这种喜欢动武的人,应该和他们秦王殿下混在一起啊,怎么就能跟着太子办事?
太子那种阴谋诡计不断的路子……这位杨三郎真的能适应?
除了刑部和大理寺,言尚第一次见到了御史台的人。让他微怔的是,众人对御史台那边派来的人都非常敬重。
杨嗣抱着胸,不耐烦道:“还等什么?赶紧审吧。太子殿下让我今日来监督你们,你们谁也别想从中作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