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氏族人全部被发配南疆, 预示着这波轰轰烈烈的豪强整治开始收尾。
庐陵长公主交出了皇帝曾专为她建的宫观,搬去了其他行宫养心。
许多美男子都被迫离开了她,下狱的下狱, 远走的远走。当日风光无限的庐陵长公主,今日躲在长安郊区一行宫, 颇有些凄凉。
七月流火之日, 冯献遇从官署出来, 特意去郊外拜访长公主。
院中景致依然精致,草花繁茂,冯献遇一路走来,却总觉得不过是强撑面子, 维护长公主的那点儿威严罢了。
隔着帷帐,冯献遇拜见长公主时,见帷帐内,有两个年龄轻些的戏子正跪在那尊贵无比的女郎脚下。两个戏子嘻嘻哈哈,正在逗公主开心。
庐陵长公主掀眼皮,看到冯献遇来,挥手就让身边人退下。两个戏子不甘心地退下时,狠狠瞪了冯献遇一眼。
觉得就是这个人总是劝说长公主把自己等人送走, 实在可恶。
冯献遇神色不变,他到底是士人,心有傲骨,哪里会和这些不懂事的戏子计较。
待室中清静了, 冯献遇才向长公主报说:“豪强之整治渐渐收尾,太子殿下私下说, 感谢殿下作出的牺牲, 他不会忘了的。”
庐陵长公主冷笑。
慢声:“但愿他真的不会忘。”
冯献遇不语。
知道她是强充脸面才这么说。现在主动权在太子手中, 长公主……到底依附于皇帝,一旦皇帝不管她了,她便是弃子了。
长公主低声,微有些哀意:“你说,陛下为什么不肯见我,为什么不再疼一疼我呢?是不是因为现在有丹阳那个丫头陪在他身边,他就忘了我了?还是他是在给太子造势,所以给太子面子?我皇兄为什么这么对我?”
冯献遇半晌后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陛下天威难测,谁又真的说得清么?总之,殿下如今在此处休养,比还在长安要好些。待过些日子,比如年底大典,殿下进宫重新见了陛下,也许就能恩宠如昔了。”
长公主幽幽道:“我弄不懂我皇兄这个人的心思。说他爱权,可他轻轻松松就把兵权和财权全都交了出去,给他的儿子们磨练。说他不爱权,可他还是牢牢把控着一切方向。说他疼爱皇子,然而这次晋王腿受伤,明面上没人说,他就当不知道;说他不疼爱皇子,可是他都给太子、摇摇机会去迎得声望了……
“我弄不懂他。”
冯献遇道:“殿下不必操心那些。殿下是长公主,只要陛下还在一日,殿下不做太过分,就没人敢动殿下。这一次他们也只是动一动那些附庸殿下的人而已。只要殿下忍耐,仍有回到从前的可能。”
庐陵长公主轻声:“冯郎,你且过来。”
帷帐微扬,站在帐后的冯献遇身子微微一僵,抬目看向帐后的女郎。
长公主幽声:“好久没见到你了。你自从去做了那校书郎,来看我的时候少多了。我颇为想念你。冯郎,过来,让我仔细看看你。”
冯献遇静了静,才起身走向前。
帘帐掀开又落下,珠玉声轻轻撞击。
帐后影影绰绰间,郎君与女郎搂抱在了一处。他一身清凉,她面若桃红。
情潮淹没他们,即将退去的夏日午后蝉鸣声低弱,偶尔响起两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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避暑山庄之行结束了。
夏日结束,豪强之整治落幕,皇帝人不在长安,却看了整整一个月的戏。
这出戏由他的儿女们齐力唱完,也许只有玉阳公主没有参与其中。让皇帝将他们每个人的心思仔细看了一遍。
看够了戏,天也不热了,皇帝便摆驾回宫。丹阳公主陪驾一个多月,也终于能返回公主府了。
一个月的伴驾,让公主和皇帝的感情亲昵了很多。
偶尔会有玩笑声。
丹阳公主陪皇帝用膳时,还学会了撒娇、逗趣。皇帝心情愉快,喜欢小女儿重新变得贴心。
不管真假,所有人都在努力扮演着自己的角色,都在努力将自己的形象演好。
只是从避暑山庄离去时,暮晚摇仍将春华从晋王府接到了自己身边。暮晚摇的说法是,她可以将春华送给晋王。但是晋王要正儿八经地纳春华进王府。
一个公主的侍女进了晋王府,也许做不了贵妾,但能给的尊贵,晋王一定要给。
这一个月,晋王大约也精疲力尽。再加上暮晚摇刚失去了郑氏一族,正是心情最差的时候。晋王便不触她的霉头,轻松答应了认真纳春华进府的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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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底,暮晚摇在自己的府巷门口下车。
倒不是马车不肯进去巷子,而是巷口有人,挡住了马车的路。马车还要跟巷口的人协商、让人让路,暮晚摇已经不耐烦地下了车,华美裙裾撒在了地上。
有两个侍女跟随公主殿下下车,中间没有春华。春华躲在另一车中,身体不适,不便下车伺候公主。
暮晚摇看到了言尚。
他当然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会回来,所以在巷口看到,也不过是巧遇。
暮晚摇见到他在巷子口弯着身,周围围了一群稚童幼子。言尚和他的三两个仆从手中都端着铜碗,在小孩的吵闹声中,他们将铜碗中的饴糖分发给小孩子们。
言尚声音清润:“不要急不要急,每个人都有。”
他的贴身小厮云书嗓门比自家郎君大多了:“你们乖一点,不要揪我们郎君的腰带!”
丹阳公主一行人猝不及防地出现,让这里每个人都怔了一下。暮晚摇扶着侍女的手下了马车,巷口的人全都来请安。
言尚背对着她,听到动静,他回过身来,看向她。
刹那转身,他衣袍被风掠动,发带也跟着飘逸飞扬。而他转头来看她,手中仍托着铜碗,眼睛却一瞬不错地看着她。双目湛湛,目光明亮如玉。
暮晚摇静静凝视他,目光一寸寸扫过他的眉眼,掠过他的衣领和脖颈,将他全身看了一遍。
没人说话,周围人感觉到空气中有什么很不一样。
言尚半晌才移开与她对视的目光,随人一同向她弯身作揖,声音里带着一丝笑:“殿下回来了?”
暮晚摇移开目光,不看他的眼睛。她俯眼看他身边围着的小孩子们,问:“这是怎么回事?你突然开始收养小孩子了?”
她非常认真的:“我不接受一群小孩子和我住同一个巷。你要是日日这么吵我,你就搬出去住。”
言尚叹气笑。
笑中又带着七分欢喜。
他跟暮晚摇解释道:“是我家中来了信,我嫂嫂怀子十月,终于给我们家生下了第一个小孩儿。是个男孩子,足足八斤重。我兄长来给我写信,我心中十分高兴,便发些家中寄来的饴糖给周围小孩儿,与大家共享我心中欢喜。”
他微赧道:“倒是我如此兴师动众,打扰了殿下回府。”
暮晚摇默然。
心中想了半天,也只模模糊糊地想起来言尚的大哥是个身材魁梧的男人。具体长相暮晚摇已经记不清,但勉强记得他大哥是个很憨厚好说话的人。
正是好说话,言家大小事务才会任由言家二郎操管,大郎根本说不上话。
不过言尚现在到了长安,言家的事务重新落到了言家大郎头上。那个言大郎,现在居然都生儿子了……言尚这是在为他大哥发糖高兴。
暮晚摇低头看看言尚周围的小孩子们,都是贵族小孩儿,衣着精致,面如玉雪,却一个个都扒着言尚,看似十分喜欢言尚。
暮晚摇淡声:“你喜欢小孩儿?”
言尚笑了笑,低头看眼自己身边的小孩子,说道:“谁不喜欢呢?”
暮晚摇:“我不喜欢。”
空气静一瞬。
她嘲讽地看着他:“是不是觉得我身为女子却不喜小孩,很不可理喻?”
言尚道:“……各人有所偏爱,本也正常。并没有身为女子就必须喜欢小孩子的说法。”
暮晚摇嘴角轻轻勾扯一下,不说话了。
她再次找到了自己和言尚之间的一道极深鸿沟,在过了一个月,她正喜欢和他重逢的时候。
现实一遍遍提醒她,她与言尚有多不合适。
他喜欢小孩子,可她大约永远不会有喜不喜欢的机会。
暮晚摇不再搭理言尚,抬步向自己的府邸走去。言尚在原地微微停了一会儿,就将手中铜碗递给仆从,追了上来。
他轻轻扯了一下她的袖子,暮晚摇看去,他将一块饴糖递过来。
暮晚摇:“我才不喜欢这种哄小孩子的糖。”
然而言尚记得在岭南时,她生病的时候,那么喜欢吃糖。
言尚道:“就当殿下与我一同庆我兄长生子之喜,好不好?我送殿下几颗糖,殿下给我兄长一分面子,好不好?”
暮晚摇看他一眼,他抬目看她。她心里微乱,移开了目光,却没反驳。
言尚便微微一笑。
跟她跟到了公主府,暮晚摇抬步就要登公主府的台阶,她一回头,见言尚还跟着。
暮晚摇:“……你还跟着我干什么?你这般闲么?”
言尚脸微有些红。
他低声:“我夜里去找你,好不好?”
暮晚摇:“……”
她心情复杂。
心想夜里找她干什么,总不会是盖棉被纯聊天吧?司马昭之心,未免太明显!
暮晚摇却苦于没想到自己和言尚之间应该怎么办,而不知怎么回答。
要她咬牙跟言尚断了,说自己从来没对他感兴趣过,他不要纠缠她,她狠不下心;要她甜甜蜜蜜无所顾忌地和言尚在一起,她怕情不能禁,也怕言尚被自己所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