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言尚的私情, 刘相公评价了两句他“大胆”后,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毕竟言尚一开始入刘相公的眼, 就是因为他当众杀郑氏家主的事。那时三堂会审,言尚一一驳倒三方, 给刘相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刘相公从来就知道自己这个最小的学生, 表面上再温良恭谦, 骨子里都是大胆的。
只是和丹阳公主有私情而已……还没有把刘相公吓到。
虽然小小一个八品芝麻官敢和丹阳公主这个和过亲的公主有私情,放在哪里都足以吓人。
然而丹阳公主又是什么胆小怯懦的人呢?
大典之后,皇帝让朝臣和各国使臣们讨论公主和亲之事,朝臣分为两派, 支持公主、强力拒绝公主和亲的大臣,不再少数。这批大臣中,官位最高的,是户部侍郎。
户部侍郎身为一个正四品的官,上面能压住他的,也不过是一些宰相位的、尚书位的、御史大夫位的。官至侍郎,大部分时候已经能在朝堂上左右很多事了。
这种官位的人支持暮晚摇,给那些希望暮晚摇和亲过的官员带来很大压力。
然而除了户部侍郎, 支持暮晚摇的大臣,不在少数。
这些都是暮晚摇参与政务一年来的积累,毕竟她背靠太子,又有南方李氏的支持, 想笼络人心,到底会有不少人倾向她。
让刘相公叹为观止, 更拿这么一位公主头疼了。
言尚被刘相公赶去办理公务, 而过了两日, 言尚又来中书省的厅衙,拿着许多旧时资料,找刘相公讨论公主和亲之事。
刘相公就继续和自己的学生在厅衙外的槐树边围着散步,讨论这些事。
言尚道:“……当年的事,我已看过各方记录,了解大概。乃是陛下和先皇后所属的世家李氏争权,而乌蛮又在外苦苦相逼,扬言要娶嫡公主和亲,才和大魏签订盟约,停止战事。
“据记载,当时剑南道几乎完全被乌蛮所占,朝廷答应和亲,乌蛮军队才退出剑南道。攘外必先安内,陛下和先皇后都需要在那时保证没有外战,让他们全力和对方争权。所以公主殿下就是被牺牲的那个。”
刘相公抚须颔首。
言尚说的这些,是不可能记录在书面上的。言尚得通过各种资料去推论,一个没有参与当年事、毫无背景的年轻人,能通过简单记录下来的只言片语,把内部真相推论到这个份上,实在是很厉害了。
言尚看老师默认,心里一叹,也生起许多茫然感。
又是政治的互相倾轧。
越在朝堂沉浮,他越来越多见到这些残酷的真相……和人性背道而驰,全是为了自身利益。
言尚低声道:“朝堂上的党争,和民生一点儿关系都没有。却一个个争得头破血流,看着十分可笑。”
刘相公看他一眼,道:“你可以换个角度看这个问题。”
言尚拱袖向老师请教。
刘相公慢悠悠道:“你可以理解为,朝堂上有两种不同声音,政务就难以效率极高地推下去。而只有排除异己,让朝堂上只有自己的声音,才有空去推动你所谓的民生。”
言尚怔了一下。
然后说:“纵是如此,陛下和先皇后默认将公主作为弃子,送去和亲,都十足、十足……冷血。”
刘相公反问:“不然能如何哇?”
言尚愕然。
刘相公道:“你没有经历过被金陵李氏所压的时期,你自然不知道陛下当年所承受的压力。当年李氏最为煊赫之时,朝堂上八成是他们的声音已不必说,连废立皇帝的事,李家都能做主。
“这是皇权和世家的争斗啊。陛下的权利时时刻刻被李家威胁,被世家威胁,一个皇帝被架空到这个程度,何人能忍?何况咱们这位陛下,从来就不是任人欺凌的。
“娶李氏女为后,借长安各世家和李氏周旋,一步步挑拨,一步步打压。发科举,让寒门入朝,断世家垄断之路。二皇子死,断李氏借用血脉统御皇权之路。送幼公主和亲,让李氏在皇室无人可用。
“收兵权,夺李氏对南方军政的统治权。不断变换将军调任……最后是先后的去世。
“长达二十年,终将李氏逼回金陵。如今李氏依然是南方世家之首,但也要休养生息,家中连个掌权人都被贬去了岭南。李家前途被断……警示天下世家。如今世家比当年安分了很多,这可都是咱们陛下的功劳啊。”
刘相公向言尚嘲弄般地撇撇嘴:“就连你,如果不是为了让寒门入局,如果不是为了多加一股势力来和世家对局,你以为你能入朝么?你是不是觉得科举考题很儿戏、很浮华无用,不适合真正选官,选出的都是只会吟诗作赋的文人啊?
“然而就是这个,都是陛下跟世家争取过来的。”
言尚无言。
听刘相公叹息一般的:“你认为陛下错了么?”
良久,言尚低声:“我怜惜公主不易,然而若是从大局上说,陛下才是正确的。世家已然煊赫太久……若是不加限制,任其发展,恐怕就是党锢之祸,灭国之灾了。”
刘相公许久没说话。
因他也出身大世家。
好一会儿,刘相公才说:“世家是必败的。世家若不败,这局面,就是死局。”
言尚看自己的老师:“老师也出身世家……竟不站世家么?”
刘相公负手而立,仰头头顶荫荫高树,哂笑:“言素臣,你是不是以为所有的世家都是蠢货,都看不清局面啊?是不是以为所有的世家都搜刮百姓,不辨是非啊。听过何谓名士么?见过真正的清贵世家么?你对世家的了解,还浅着呢。”
刘相公顿半晌,说:“你可以多和你的小友韦巨源接触接触。洛阳韦氏,长存数百年,族中从未出过什么宰相,却偏偏能一直保持不败。在为师看来,洛阳韦家比什么金陵李氏,都更为了不起啊。”
言尚便低声:“学生惭愧。”
刘相公淡声:“陛下是把旁的皇帝两三代才能完成的事,要在自己一人手中完全解决。你我且看着吧……这些世家趁陛下生病几年,安分了许久,又渐渐嚣张起来了。陛下的打压,还没结束。
“你可以说咱们这位陛下无情,可以说做帝王并不一定非要绝情……然而有时候绝情,才是对天下最好的。”
言尚道:“为君者,首先要仁……”
刘相公:“只是对你所在意的公主不仁罢了。”
言尚淡声:“却也未见天下多仁,百姓多安居乐业。”
刘相公好笑地看他:“这不正是你我臣子该为君分忧的么?陛下如今病成了这样……你还让他有精力管太多的,有点太为难一个病人了。”
许久,言尚也不禁苦笑,承认老师说得对。一代帝王,要断情绝爱,还做的是对天下大局有利的事;纵使他对身边子女不好,可他……到底不是昏君。相反,皇帝将天下局势看得十分清楚。
天下昏昏,然而天子不昏。
天子不昏,便是狠了。
这是十分无奈的一件事。
言尚只好另说他事:“……可是如今李氏已经被打压回金陵,眼看着短期内也成不了太大气候。我们却仍和乌蛮结盟,我看虽然朝廷中不希望公主再嫁乌蛮的朝臣很多,但真论起战争,八成臣子都是反对战争的。
“这却是为何?我大魏军队,竟不敌乌蛮小国之兵力么?”
刘相公道:“确实不敌。”
言尚惊愕。虽然从几日翻找资料中,他隐隐觉得大魏兵力似乎不像他想象的那般无坚不摧,但是说大魏打不过乌蛮,也太可笑了。
刘相公看他一眼,就知道他在想什么,道:“不是打不过,如果倾全国之兵,小小一个乌蛮算什么?而是可以不打,为何要开战?素臣,你要知道,战争一旦开始,朝廷各部要承受的压力非比寻常。何况只要战争开始,受苦的都是百姓。”
刘相公道:“一场战争下来,寻常百姓死多少,世家在其中死多少……我大魏农事为重,不比乌蛮的游牧为生。他们要靠战争来养一国,而我们大魏没必要。结盟,是当时最好的选择。”
言尚却道:“老师说这些,我自然知道。只是如果我们打得过乌蛮,这些问题都能解决。我所诧异的,是为何我们打不过,或者说要牺牲太大,才能打得过?”
刘相公回头看他,笑:“这个答案,你来告诉为师。”
言尚一愣,然后拱手拜,接受了老师这个考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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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下来数日,言尚便不断来往于兵部、鸿胪寺,和中书省之间。兵部本是秦王管的,秦王见太子的人频频来兵部找资料,心里也警惕十分,怕太子是来兵部挖人。
而言尚话里话外问的都是乌蛮战力,让秦王更是警惕,忍不住多想:为何一直问和乌蛮打仗的问题?难道太子想开战?太子疯了吧,为了一个暮晚摇要开战?
就连太子都疑惑地找言尚问了话,言尚说是自己老师的考验,太子也跟着半信半疑。
太子是不愿意暮晚摇去和亲,这一走,就失去了南方以金陵李家为首的世家助力……但如果要打仗,太子也是不愿意的。
言尚倒是巴不得局势更乱些,太子和秦王互相猜忌,又有各国使臣派人去追慕暮晚摇……这么乱的局势下,和亲一时都是达不成的,给他争取了很多时间。
而言尚自己不断往返中书省,去回答老师的问题。
第一日他说:“我大魏兵力弱,是因世家和皇权之争中,双方排除异己,改了边军制度,不断更换将才,致使将军和士兵彼此不熟,毫无合作。打起仗来,自然实力大损。而必须要用自己的人换上世家多年选出的将才,却发现己方不如世家,连战连败。可陛下又不可能重新让世家的将才上位,所以就这般僵持着,等新的将才成长起来。
“但是边军调动如此频繁,如何才能培养起将才?
“可是边军调动若不频繁,将才割据一方,又是一乱。如此多方原因下,致使我大魏兵力,竟不如乌蛮。”
刘相公道:“还有呢?”
言尚便再去查。
又过了一日,他来回答刘相公:“我朝兵役极重,边关却战事频繁,防御线过长。防戍本是好事,百姓却被强留以至久戍不归。长期下来,人人避役,不愿主动去从军。且我问了一个叫方桐的卫士,知道他以前也当过兵,他的经历……嗯。”
言尚想起自己和暮晚摇身边的侍卫长方桐的问答。
方桐告诉他,在跟随公主之前,他也是军人。然而兵役太重,为了家人,他不得不逃避战事,来长安谋求生路。到了长安,因兵役中而引起的兵士地位低微缘故,长安人瞧不起如他这样当过兵士的,把他当私家役使一样任意打骂欺辱。整个大魏的风气,一时间,竟是以府兵为耻。
方桐是不断地去参加朝廷办的武考,又不停地走了各方门路,才能到公主身边任职。然而就这样,他为了跟公主去乌蛮,又和家中刚成婚的妻子分离数年,近日一家才团聚。
想到此,言尚心中低落,知道这又是一个无解的问题。因兵力弱,所以兵役重。而因兵役重,兵士地位低,又导致兵力弱。
整个制度,都是有问题的。
可刘相公居然问他:“还有呢?”
还有什么,导致大魏兵力不如乌蛮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