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四三章
穆宣帝着谢权接任河南巡抚之位, 河南知府则由点了唐信。谢权乃帝都谢氏族人,如今任工部尚书的谢尚书是这位新任巡抚的嫡亲叔叔,而唐信出身唐家, 算起来与唐驸马同辈。
这两位出身大族官员的赴任, 令惊惶不安的河南官场真正的安定下来。
穆安之将剩下的赈灾事宜交接,便准备起程回帝都。
卓御史面有忧色, 一幅心事重重的模样。谢巡抚问, “卓大人可是有什么为难之事?”
“昨晚梦到很大的火。”
这话有些摸不着头脑。谢巡抚道,“小时候听家里嬷嬷说, 火是吉梦。”
卓御史道,“第一次梦到大火,没多久我父亲就过逝了。”
饶是谢巡抚两榜进士出身, 也不知要如何接这话, 卓御史道, “第二次梦到,我的好友死在狱中。”
谢巡抚:……
见谢巡抚尴尬,卓御史一笑,“谢大人别多心, 第三次是春闱前,那一次,我高中传胪。”
谢巡抚忙道,“可见是有大事的征兆。”
“是啊。这次是随三殿下回帝都, 希望一切顺遂。”卓御史眉头轻皱。
谢巡抚刚就任的一颗心顿时就被卓御史这话提到半空。
穆安之走在前, 听到卓御史这话, 实在是忍不住,“说的什么鬼话!跟老子在一起,有什么不顺遂的!要不要我家皇子妃抽个上上签安慰你!”对玉华妹妹的手气,穆安之是极信服的。
不想卓御史道,“也好,出城总要经过白马寺。先时古人出行,亦要占卜以知吉凶。”
李玉华笑着同谢太太唐太太道,“我家殿下跟卓大人就仿佛上辈子的冤家,只要遇着总要斗嘴。”
谢太太唐太太也都笑起来,两人都说,“娘娘福泽深厚,一定是顺顺利利的。”
“我也这样想。”暮春的清晨有一种清爽的凉意,太阳还未出来,柳枝上带着晨间的清露。回帝都的车驾已准备妥当,秦廷一千龙虎卫,皇子府两百亲卫,另有少林寺武僧百人,共同拱卫车畔。
李玉华笑了笑,微微颌首,“就要别过了。”
两人躬身,“请娘娘登车。”
穆安之先扶着李玉华的手,让她上车。而后自己方登车,谢巡抚唐知府皆是骑马,只有两家女眷乘车。
车队行至洛阳城外,送官亭畔植满柳树,远方农田已有点点绿意,早起的农人在辛勤耕作,黄莺在柳枝间跳跃啾鸣。一列以洛阳将军解奇为首的武官之畔,是一身袈裟灰袍的白马寺大师在此等侯,身后两个小沙弥捧着签筒。
穆安之携李玉华下车,白马寺大师亲自奉上签筒,李玉华双手接过,闭目祈愿片刻,哗哗哗摇动三下,签筒中落下一支红头签。
沙弥上前捡起,白马寺大师亲自呈上,李玉华接过,念出上面的诗文,“莫愁前路无知己,山水相逢是故人。”另一面的签语是,“得此签者,遇难呈祥。”
穆安之笑,“你这手,果然没摇过上签以下的签。”
李玉华得意的晃晃自己的手,“天生福运。”
她眼睛眯了眯,“我隐隐总有一种感觉,我来这世上一定是要做番事业的。不然,我少居乡里,焉何会嫁给我家殿下呢?上苍做这样的安排,必有它的用意所在。”
谢太太唐太太微微躬身,她们随夫上任,先前已受到皇子妃的召见,给皇子妃娘娘请安。当然,凭她们各自的家势,对皇家的了解总比寻常官宦之家要多一些。如卓御史这样的朝中大员,更是深知三皇子这桩亲事的曲折,里面充满偶然。
但很神奇的是,三皇子这张不被看好的牌,在娶妻后简直是步步顺遂,非但逐步掌握刑部大权,甚至能任钦差巡视河南境。
此时此刻,李玉华说出这番话,即便不信神佛之人亦不禁生出一种宿命之感。
她伸出手,挽住穆安之的手。她家三哥这双手,听说从没抽过好签。很奇异的是,李玉华从没抽过坏签。
穆安之笑了笑,“走吧。”
谢巡抚等人送别三殿下一行,待仪驾远去再看不到。解奇先带麾下武将与谢巡抚告辞,唐知府道,“大人,咱们也回吧。”
谢巡抚伸手取过沙弥手中签筒,随手抓了一把,见上中下签都有。将签子递给唐知府,谢巡抚对白马寺大师略一点头,“让妇人们先回家。久闻白马寺的名声,一直未曾拜访,请大师不弃,我与唐知府想去贵寺喝杯清茶。”
“是,大人请。”白马寺大师欣然应允。
唐知府看看手里的一把签子,没想到谢巡抚这样直接。
尽管春光灿烂,一行人也没心情谈论天气。白马寺离送官亭三五里的路程,很快便到。大师请洛阳城两位高官在杏花亭喝茶,如今亭外杏枝上已结出小小青果。大师道,“上次殿下与娘娘驾临白马寺,还是杏花初开的时节。”
谢巡抚道,“我性子直接,一向有话直言,大师莫见怪。我想知道,为什么会有那些武僧相随在殿下亲卫之内。”
“下月初三是敬佛节,他们代表洛阳寺院护送我寺的空净大师到天祈寺参加天祈寺的敬佛仪式。”大师答道。
谢巡抚的视线依然落在大师的脸上,继续问,“不知护送空净大师的武僧功夫如何?”
“空净大师是佛门高僧。”大师答道,“护送空净大师的人手,皆少林内门弟子。”
“打扰大师了。”谢巡抚起身告辞,自始至终,茶水未动分毫。
唐知府骑马追随在谢巡抚身畔,“大人是担心三殿下路上的安危。”
“不得不担心啊。”谢巡抚道,“卓御史内阁为相,他面露忧色,必有缘故。”
“是啊,卓大人的话有些怪,听闻他有名的百无禁忌,竟会突然说起梦境。”唐知府有些不解,“倘卓大人有些顾虑,何不早提,三殿下毕竟皇子身份,谴洛阳兵马护送三殿下到直隶境也是咱们的本分。”
唐知府刚说完这话,不可置信的看向谢巡抚——
依卓御史的品阶,他都不必直言,只要今日之前他微露神色,洛阳甚至可以用别的名义让洛阳兵马护送三殿下出洛阳境,保证做的体面不着人眼。可卓御史竟未露分毫,而是在离别之际忧心忡忡。
他与谢巡抚都是初到洛阳城,在洛阳城尚无根基,与卓御史三殿下并无交情,那么,卓御史担心的是什么?
他担心三殿下的安危,却不肯让洛阳军相送!
为什么?
唐知府的眼珠瞪的四下露白,都能直接掉地上砸个坑出来——
卓御史信不过洛阳兵!
这位裴相的得意弟子,当朝二品御史,内阁七位相臣之一,确定三殿下回程会有危险。
由千名龙虎卫、有两百位亲卫、百来位武僧护卫的皇子殿下,会遇到什么样的“危险”才能称之为“危险”?
顷刻间,唐知府汗湿衣襟,他脸色微白的看向谢巡抚,“大人?”
“绝不能让三殿下在河南有任何意外。”谢巡抚低声道,“所有任何一件洛阳兵要扫荡流寇的文书都要亲自审查,不能有半点纰漏。”会让有精兵护卫的皇子出意外的,不会是什么匪道流寇,只可能是另一支精兵!
为什么卓御史信不过洛阳兵?
因为在河南境,能让护卫周密的三殿下出意外的,除了洛阳兵,不会是旁人!河南没有第二支驻军!
“是!”唐知府没想到知府的椅子还没坐热就要面临这样巨大的仕途危机,如果三殿下真的在河南出事,不论他还是谢巡抚,怕得以命相抵!
唐知府心里哆嗦两下,打起精神,“下官打发人日夜监视屯兵镇的情况。”
谢巡抚点头,“你明天随我去屯兵营。”回衙门后第一件事就是令洛阳将军过来回禀军务,细问近期可的兵员调谴,以及洛阳兵的情况。
解奇直到天黑方回府,当时已是过了闭城的时辰,便留在城中将军府。亲卫长道,“看巡抚大人的样子,很关心屯兵的情况。”
“这是应当的。”解奇道,“巡抚掌一省军政,原是巡抚大人份内之事。”
“大人。属下看巡抚大人初来时对屯兵也只是寻常,听说今天殿下走后,巡抚大人带着知府大人去了白马寺,却未多留,不过片刻就离开回程。紧跟着便有巡抚府的衙兵召大人面见巡抚大人。”亲卫长面露担忧,“而且,很奇怪。少林寺派了百来位武僧,据说是护送空净大师去天祈寺参加天祈寺的敬佛仪式。但这百来位武僧不是寻常武僧,皆少林一等一内门弟子。”
解奇端坐椅中,手搭在扶手上,望向亲卫长,“那你消息不甚灵通。三殿下已打发人回帝都,唐驸马的幺子与直隶陈总督的侄子,今年的新科状元陈状元结伴离开帝都,到直隶游历。实际上直隶将军陪陈总督巡视直隶境,不出意外,会在与河南交壤处迎接三殿下一行。”
“将军?”亲卫长喃喃道,“那我们——”
解奇淡淡道,“聪明人总是想的太多,做诸多无用安排。三殿下身边的聪明人太多,只是,我从来没想过要在直隶境动手,河南才是我们的地盘,才能万无一失啊!”
*
天气晴好。
李玉华没有坐车,而是与穆安之一起在外骑马,脸蛋儿都晒的红扑扑。明天就应该到直隶境了,穆安之紧绷的心微微有些放松,眼角余光扫一眼在马上正襟危坐的卓御史,想着会不会卓御名杞人忧天想得多了。
离开洛阳也半个月了,一路上风平浪静,并没有刺杀之类的事。
前面一阵马蹄声响起,是斥侯回来报信。
秦廷治兵严谨,每天都有斥侯派出,哨探前方路线。穆安之的视线转向前方的大块农田,大水退去,农人都在抢种瓜豆,时短易熟,待到夏日就能取来养活家小,填饱肚子。田间农人见到这样整肃的队伍,均停下农活远远望来,知必是贵人出行才有的排场,并不敢随意靠近。草木间不知什么鸟儿一声又一声悠长的鸣叫,还有一只白色蝴蝶似把李玉华头上绢花当做真花,流连不去。
李玉华说,“自咱们来了河南,河南就再没下过雨,三哥,我看这灾情过去了。”
“希望如此。”穆安之点头。
前方地平线上远远出现一处城镇,李玉华说,“我看那些农人穿的还算体面,想来就该是县里人。哎,还是受了灾啊,不然不该这么冷清的。以前在我们老家,许多村里人都会到县里去,不管是做些小生意还是买东西啥的,驴骡牛车可多了。”
卓御史心中绷着的那根弦仿佛被人蓦然拨动发出一声震颤,他四下环顾,总觉哪里有些不对。
后面马蹄声再起,卓御史猛然回头,见白肇东被亲卫拦住,白肇东焦急高呼,“殿下,我有要事回禀!”
杜长史看一眼穆安之,“殿下,我过去看看。”
穆安之的视线在白肇东沾着泥水的衣角扫过,“无妨,让他过来。”此次回帝都,许多商贾还要留在洛阳城继续做生意,跟随穆安之的商家并不多。白肇东却是在跟随之列,他与杜长史交情不错,因是商贾,并不能随意到穆安之近前。
白肇东策马上前,急道,“殿下,请立刻下令止步御敌!”他手里马鞭朝田间许多青壮一挥,“没有妇人!没有孩子!没有老人!全部都是男丁,年龄三十岁以下,青壮!殿下!”
卓御史脸色大变,他总算明白自己心中那隐隐的不舒服感来自何处!是啊!田中怎么可能只有男人,正经田中劳作,男女老幼都该有!
卓御史立刻道,“保护殿下!”
“秦廷!迎敌!”穆安之大喝一声,猿臂一伸扣住李玉华的纤腰,直接将人从马背塞回马车,李玉华几乎是半滚进来的,门彭的一声被自外紧紧关上,李玉华担心的大叫,“三哥!”
“老实在里头呆着!”穆安之怒吼!
几乎是同时,那一声又一声悠长的鸟鸣陡然转为夜鬼般的凄厉,穆安之心下大恨,他娘的,还以为是鸟叫,原来人家这是信号!
两畔田间的青壮齐齐发出一声呼喝,却并没有进攻,而是抄着手里的锄头铁锹齐齐向田中间的的跑去,一直跑到弓箭的射程外。前方突然大地震地,那座小城的城门陡然分开,身披铁甲手持刀枪的将士仿佛一股刚刚决堤,汹涌无比的黑潮,伴随着军马踏动大动的声音,如同一支出弦利箭杀将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