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顾容第一反应便是:「牧谪, 你被逐出师门了。」
不过他很快就发觉,若是他每丢人一次便要逐一个弟子出师门,那也许过不了多久, 整个离人峰就会被他逐成一座空山了。
沈顾容万念俱灰。
就在他几乎停止思考自暴自弃的时候,被他一直嫌弃的大徒弟骤然起身,厉声朝着牧谪道:“放肆!小小年纪便满嘴谎话,是谁教你这样说的?!”
牧谪并没有被他吓到,淡淡道:“他正是如此说的,我也是这般转达的, 并未有半个字删减篡改。”
温流冰冷冷看着他, 离索见状连忙把牧谪拉到自己身后,小声道:“师兄先不要生气,圣君这番模样, 神智定是被雪满妆所影响,说出的话做不得数。”
整个离人峰都知道, 温流冰看着冰冷强势, 实际上很好说话且护短,唯一的逆鳞便是绝不能在他面前诋毁沈奉雪,哪怕半句都不行。
沈奉雪捡到温流冰时, 温流冰还是个半大孩子。
他一身单衣瑟瑟发抖地趴在一块流冰上, 奄奄一息之际, 沈奉雪恍如天神下凡, 一招手将流冰转瞬融化, 那骨节分明的手将他从水中捞出,轻柔地拥在怀中。
那时的温流冰几乎被冻坏了五感, 连呼吸都微弱得仿佛喘不上来, 但却不知为何, 嗅到了沈奉雪身上似有若无的桃香。
哪怕已经濒死,温流冰不甚清晰的脑海中竟然还在胡思乱想:“原来仙人也会吃桃子吗?”
仙人将他带至离人峰,为他指引入道,传道解惑,虽然性情冷淡,却从未有半分亏待过温流冰。
沈奉雪在温流冰心中的地位太高,以至于半句不是都容不得旁人说。
温流冰刚入诛邪时奚孤行就叮嘱过他,万不可随意招惹是非。
温流冰轻声应下了。
几日后,因为诛邪中有人背地里说了沈奉雪一句“瞎子娈宠”,温流冰直接暴怒,不顾众人劝阻将那人的金丹给生生废了。
奚孤行一个头两个大,匆匆忙忙带着沈奉雪前来收拾烂摊子。
沈奉雪安静地听完前因后果,神色没有半分波动,仿佛那句“娈宠”于他而言不过只是拂耳而过的清风。
温流冰怕他生气,跪在地上仰头看他,脸上还有未散去的血痕。
“师尊,三水知错。”
沈奉雪垂眸看他,突然道:“错在何处?”
温流冰根本不觉得自己有错,直接被问住了。
沈奉雪上前一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冰绡下的浅色眸瞳仿佛冰做的琉璃。
“他们说你错,你便错了吗?”
温流冰一怔。
沈奉雪却并未多说,只留下这句话便转身而去,只留给温流冰一个孤冷的背影。
温流冰想了许久,才终于理解沈奉雪的那句话。
“师尊说我没错,那我便是没错的。”
只是因为这轻飘飘的一句话,温流冰的性子越长越歪,以至于成了现在这副刚愎自用、一意孤行的臭脾气。
而现在,眼前这个不到他腰的小矮子竟然敢当着他的面如此“诋毁”沈奉雪,温流冰简直用尽了所有的抑制力才没有将牧谪扔出去。
温流冰深吸一口气,克制住自己心中的暴怒,冷声道:“师尊性子孤冷,不会说出这种话,定是你添油加醋。”
离索:“……”
沈顾容:“……”
温流冰说完后,发现离索和牧谪脸上的复杂神色,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他立刻闭嘴。
牧谪脸上适时地露出一点诧异:“这只灵兽真是师尊?”
沈顾容把人彻底丢了个底,差点咆哮,挥着翅膀指着温流冰怒道:「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温流冰面有菜色。
离索在一旁偷笑,强行忍住了,干咳一声,为温流冰解围。
他言简意赅为牧谪解释了前因后果,叮嘱道:“牧谪,此事事关重大,万不可泄露给旁人,星河也不行。”
牧谪装作震惊片刻,才听话地点头。
离索见状松了一口气,忙扯着牧谪的手臂,问道:“你是如何听懂圣君的话的?”
牧谪自己都不知道,如实道:“我也不知晓。”
离索又好奇地问:“方才圣君又说了什么?”
牧谪犹豫地看了看在一旁双手环臂生闷气的温流冰。
离索好奇得要命,催他:“无事,放心大胆地说。”
牧谪说:“师尊说,‘你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温流冰:“……”
温流冰冷冷道:“师尊不可能如此说,你莫不是看不惯我,在泄私愤?”
牧谪好像和他呛上了:“但师尊就是这般说的。”
“不可能!”
“我绝无半字虚假。”
“绝无可能!”
离索:“……”
沈顾容:“……”
小孩子吵架吗你们?
温流冰被呛出了火气,他快步走到沈顾容面前,单膝跪地,沉声道:“师尊,若他说的是对的,您便点头。”
沈顾容犹豫了一下,不知道这个头该不该点,因为他自己都不确定牧谪是不是当真听懂了他的话,还是说误打误撞猜中的。
温流冰不信邪,沈顾容也不信邪,毕竟牧谪只是个普通人类,就算吃了灵丹妙药也绝无可能听懂妖修的话。
思考了一会,沈顾容尝试着说出一句话。
「蠢笨虫儿,搭煞猪。」
牧谪:“……”
牧谪十分钦佩自己的师尊,骂人的话从来不重复,且内容角度及其刁钻古怪,也不知他是怎么研究出来的。
牧谪唇角抽动,如实转达:“师尊说,‘蠢笨虫儿搭煞……’唔……”
他还没说完,沈顾容就尴尬得浑身发热,用力扑腾到牧谪身上,恼羞成怒地打断他的话。
“啾啾啾!”
「别说了别说了!我信你能听懂我的话了!徒儿!给师尊留一条生路吧!」
牧谪:“……”
见到沈顾容这个明显承认了的举动,温流冰眼睛都睁大了。
“这……不可能!”
温流冰如遭重创,身体摇摇晃晃两下,不可置信地看着沈顾容。
沈顾容不敢看他,一个劲地把身体往牧谪怀里埋。
丢人都丢到这个地步了,要脸也没用了,索性就这样吧。
「反正我是圣君,无论我说什么做什么也没人敢干涉我。」
温流冰后退几步,呆怔半天才满身阴郁之色地转身走到了房间角落,心若死灰道:“师尊竟然要逐我出师门?”
离索:“……”
离索连忙跑过去安慰他:“师兄,师兄啊,圣君神智受凤凰影响,说出的话真的不作数的!你不要放在心上,等到圣君恢复人形……”
温流冰根本听不到他在说什么,他面对着墙,讷讷道:“逐我出师门,出师门,师门,门。”
离索:“……”
完了,三水师兄彻底听不到别人讲话了。
牧谪三言两语将目空一切不可一世的温流冰打击到面壁思过,脸上没有丝毫变色,他抱着沈顾容,微微颔首,道:“牧谪先告辞了。”
离索忙着安慰温流冰,随意含糊一声随他去了。
牧谪带着“胜利品”——师尊胜利而归,顺便将角落里缩着的雪满妆一并带走。
房间中,虞星河已经四仰八叉地睡着了。
牧谪随手将雪满妆扔到虞星河被子里,转身捧着沈顾容到了窗边的软榻上。
沈顾容窝在他掌心,尝试着开口,怀着最后一丝希望问:「你当真能听懂我说话?」
牧谪低垂着头,轻声道:“是。”
沈顾容:“……”
哦豁。
沈顾容一头栽到了牧谪手指缝里,根本没脸见人了。
牧谪没有再像之前那样抚摸沈顾容,连捧着他的姿态都姿态恭恭敬敬。
大概是不想沈顾容太过难堪,他主动解围:“离索师兄说师尊是被雪满妆的妖族灵力同化成凤凰,想来定是那雪满妆性子不稳重而影响到了师尊。”
沈顾容头顶的一撮毛突然抖了抖,好像灵兽竖起耳朵似的。
牧谪强行忍住去摸他头的冲动,继续道:“弟子先前不知道是师尊,对您多有冒犯,望师尊责罚。”
牧谪的话给足了沈顾容的面子,沈顾容尾部的翎羽都要翘起来乱晃了,他把头从牧谪指缝中□□,矜持地趴在牧谪掌心,软软道:“啾啾。”
「不知者不罪。」
牧谪看到他明明一副憨态可掬的团球模样,被拆穿后却得拼命做出一副清冷圣君的做派,心尖的一根弦轻轻被拨动。
“不好。”牧谪心想,“还想再摸。”
但这种想法也只是想想,若他知道了这只灵兽是沈顾容却还敢上手摸,他敢确定他师尊恢复人身第一件事就是将他逐出师门。
牧谪只好强行忍着。
夜已深,沈顾容今日大起大落两次,弄得他身心俱惫,正打算在枕头上窝着先睡一觉,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被他遗忘得差不多的念头。
水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