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1 / 2)

拿定主意后,我便去敲小弟和哑巴共住的房门。夜半时分,敲门的声音很响,小弟很快便出来开了门。我说我头痛,请他去找叶子那里帮我要点感冒药。见他犹豫,我又解释道,我这个人胆子小,夜里不敢上阁楼去,只好劳驾他了。小弟只好“嗯”了一声,出门上阁楼去了。我听着他的脚步声在楼梯上逐渐消失后,却并没有传来惊叫声,看来,我的恐怖遭遇是绝无仅有了。我只好无聊地站在那里等着小弟拿药拿来,可是,几分钟过去了,楼梯上没有动静,我耐着性子又等了一会儿,还是没人下楼来,我的神经又绷紧了,会不会,他遇到了什么来不及喊叫就晕倒了?我的心正悬着时,小弟却下楼来了。他说,叶子姐在抽屉里翻了好久也没找到药,后来才发现在床头柜里。说完,他将一粒白色药片放到我的掌心,便慌慌张张地回屋去了。

第二天,我对冯诗人讲了此事,并指出他说我遇见梅子的个人原因并不能成立。说完,我盯着他,希望他说出一切都是幻觉这句话,这样我就轻松了。可是,冯诗人拖着下巴想了一会儿说,我知道了,要见到死去的人,还要那死人愿意才行,比如我和芹芹之间就是这样。而你虽说没见过梅子,但她先来找过你,是不是以前你屋里出现过一直冥鞋,我当时还想不明白是怎么回事,现在想清楚了,那就是梅子留在你屋里的。哦,那只鞋子你扔到哪里去了?

我这才重新想起那只死人穿的鞋子,它曾经出现在我的床上,吓得我差点儿逃离了这墓园。后来,我分析出这事时叶子认为制造,目的是逼我离开这里,于是,我便毅然留下了,并在一个晚上悄悄地将那只鞋子扔回了叶子的房门前。再接下来,我便把这事淡忘了。现在听冯诗人讲起,我才意识到那事并不是我想的那样简单。

我只好对冯诗人说,那鞋,我随手扔掉了。

冯诗人大惊,你怎么能那样做,周妈不是对你讲过,要择一个日期,供上香蜡纸钱,把这鞋烧了。你随手乱扔,难怪梅子要找你了。

我头脑里一团乱麻。以局外人看来,这事已发展到近乎荒唐的程度,但我想任何人要是像我这样深陷于墓园之中,谁都会敬畏这些怪事的。我胆怯地问冯诗人道,鞋子已扔了,那怎么办?他说,你只好去买一只这样的鞋来,重新焚香操办了。西河镇上的寿衣店,有卖这些东西的。我说买一只鞋,别人卖吗?他说那你就买一双吧。

但是在买鞋之前,我还是想先问一问叶子,如果能找回那只鞋岂不是更省事。于是,午饭过后,趁叶子上楼去午睡,我便跟上楼去问起了此事。不料,叶子听清我的话后非常愤怒,她说,你怎么能那样做?把鞋扔到我的房门口,什么意思,害我呀?我也没看见过那只鞋,可是经常做噩梦,原来是你做得好事!你怎么会想到我将鞋放进你屋里的呢,我叶子从来不干害人的事。叫你离开这里的纸条是我写的,那我也是为你好,因为看见那鞋出现在你屋里后,我觉得你这个人挺招凶的,如留在墓园,可能会走上梅子那条路。

事情都清楚了。我现在立即要做的事,就是去西河镇买鞋。因为我既然不能离开墓园,就只有竭尽全力逢凶化吉。

西河镇的寿衣店在一条阴暗的小巷里,若不是摆放在门口的花圈比较显眼,还真难一下找到。我对店里的老太婆说,买一双鞋,要女式的。老太婆忙说,有,有。还有寿衣,你要什么档次的?我说,只要鞋。老太婆怔了一下,似乎不便向我多问,便说,女脚穿的鞋,也有三个档次,最便宜的十四元一双,我说那么贵呀?她说不贵不贵,人一辈子嘛,最后传一双鞋,怎么能说贵呢?我说,不多说了,就买十四元一双的吧。

我拿上鞋转身就走,可就在这时,我听见老太婆在对屋里的老头子说,今天真是邪了,刚 才罗村长来,也是只买鞋不买衣,真不知道他们怎么给死人穿戴。

我吃了一惊,转身问道,你说的罗村长,是哪里的?老太婆说,除了西土村,哪里还有第二个罗村长?怎么,你认识他?我说,是的,罗村长家里谁死了?老太婆说,我们只做生意,不问别人的事。不过,罗村长买的也是一双女鞋。

这是怎么回事?罗村长家除了那个新娶来不久的老婆别无他人,难道那个十八岁的女儿会突然死去?我想到她给我开院门指路时幽幽的嗓音,想到了她被道士往身上撒米驱鬼的场面,我心里顿时升起一种不祥的感觉。我决定在回墓园的路上,先拐向村长家看看。本来,既然到了镇上,我还准备去紫花那里坐坐的,因为她两次在半夜打电话到墓园来找我,而说起这件事时她又一口否认,我得耐心地搞清楚其中的原因才行。不过,看看日头已经偏西,今天没时间见紫花了,我得先赶到村长家去。我这样做不是出于简单的好奇心,而是无端地觉得村长家的事与我有什么牵连。

到达村长家时已近黄昏。远远看去,他家院门口清风雅静,不见有办丧事的迹象。院门时虚掩着的,我推门进去,在院里叫了一声罗村长,但无人答应。我走进堂屋,仍然没人。堂屋侧面有一条通道,连着不少房间,我听见其中一间屋里有动静,便走了过去,在门口一看,一个女子正跪在地上擦着红漆地板。看来这屋是村长的卧室,一张老式雕花大床在屋中,这种床有四根很粗的床柱,上面还横有床楣,这种架构使这张床看上去像一间单独的小屋子。

擦地板的正是村长的年轻的老婆,她看见我时便从地板上爬了起来。她说,你找村长呀?他去西河镇了。他说话时手上还捏着抹布,额头上有汗珠。她穿着一件无袖小衫,我这才第一次发觉她有着很高的胸部。

村长不在,这女子也健康或者,我一时竟不知说什么话了。我支吾道,我找村长。我是路过这里,顺便进来看看。

这女子便带我到堂屋坐下,给我泡上茶后,她说,这大热天的,你喝点水吧。不过你别在这里待久了,不然村长回来碰见,我会挨打的。

挨打?我吃了一惊,女子说,他不让我和男人接触。有时在外面和村上的男人说了话,回来后他也会打我。

女人的神情一下子黯然下来,低着头几乎要哭的样子。

我不平地说,既然这样,你为什么要嫁给他。况且,你的年龄比他的儿子还小,他凭什么?

女子已抽泣起来,她说,我家在大山里,穷啊。我大哥三十多岁了还没钱娶媳妇,我是为了用彩礼帮大哥成家才嫁到这里来的。因为我们村里的梅子姐以前在你们墓园做过事,知道这边的人富裕。

我心里“咯噔”一下,你认识梅子?

她说,一个村的,怎么不认识,我叫莲子,梅子姐比我大六岁。村里说,我和梅子一个是夏天的花,一个是冬天的花。可我没梅子命好,嫁到这里是活受罪。村长想要个儿子,可他又不要了,便夜夜折磨我,连他儿子在家里都听得受不了,便搬到厂里去住不再回家了。

莲子的境遇让我同情。她说梅子的命比她好,可是,我现在拎着的塑料袋里,正装着要烧给梅子的冥鞋。看来梅子的死,莲子并不知道。于是,我试探着问,梅子现在怎么样呢?

莲子说,听她家里人讲,梅子后来去了城里做事。只是从那以后,梅子便和家里断了联系。家里人去城里找过,可是梅子做过事的单位说,她早离职走了。说道这里,莲子叹了口气,唉,这梅子也太狠心了,不管去了哪里,也该和家里人联系呀。

我又问,我们那里的叶子,也是从山里出来的,你认识吗?莲子摇头说不认识,哦,听说你和她快结婚了,是不是?我说没那么回事,她将信将疑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压低声音说。你可得要小心,村长的儿子说了,你们若是结婚,他会用炸药来炸你们新房的。

我深感震撼。这段时间风平浪静,我还以为罗二哥对叶子死了心,现在看来,我和叶子以后还得对他有所防范才行。

这时,院门口有人叫村长,莲子一惊,立即跑到院里去高声答道,他还没回家呢。

回到堂屋,莲子有点慌张地说,天快黑了,你快走吧,要是被他回来撞见我可说不清楚。他这几天对我还好,因为过两天就是我的十九岁生日了,他说今天去镇上就是给我买礼物。

我突然感到头皮发麻。礼物,什么礼物,就是那双冥鞋吗?村长的行为让我感到比坟山上的事还恐怖。起身告辞时,我没头没脑地对莲子说,这几天,你可要小心点。

莲子随便地“嗯”了一声,显然并没听出我这话的分量。我于是又说,你知道我们墓园的电话吧?如果你有什么急事,就打电话给我,我会帮助你的。

我出了院门,在渐浓的夜色中向墓园走去。我拎着的袋子里装着买给梅子的冥鞋,可是我已不感到害怕了,我有的是力量,我要在这坟山一带的迷雾中间找出一条路来。我一点儿也不后悔只身来这里暗访,我现在所做的事比起在报社时平庸的采访和照本宣科的报道,不知要精彩多少倍。男人就应该像勇士一样活着,这是我很久以前就写在日记中的话。

这天夜里,我在迷迷糊糊中看见了梅子,她坐在阁楼的楼梯上,脚上穿着我买的那双青布冥鞋。我正想走近一点去看清她的面容,一只绵软的手突然从背后搭到我的肩上。我回头一看,是莲子,她抬起一只脚问道,这鞋好看吗?我低头一看,莲子的脚上也穿着冥鞋。我大吃一惊,知道莲子已经出事了,便抓住她的手臂问,是村长害你的嘛?她不回答,挣脱我的手便跑了。我追过去,进了一间屋子,屋里摆着一张硕大的雕花大床,穿着冥鞋的莲子正直挺挺地躺在床上。我大叫一声从梦中醒来,同时听见了楼下传来的电话铃声。在深沉的夜里,这电话铃声让人心惊。我用力拍了拍额头,让自己迅速从梦境中回到现实。不好,真是莲子出事了,我让她在遇险时向我打电话求救的。

在我下楼的时候,电话铃声已停了,叶子已先我一步接了电话。她对跑下楼的我说,也许又是紫花在捣鬼吧,我拿起电话刚“喂”了一声,电话便断了。我激动地说,不是紫花,是莲子打来的电话,她可能出事了!怎么办?我必须立即赶到村长家去看看。

叶子一脸惶惑地看着我。我快速将白天发生的事对她讲了一遍,然后说,我这就赶过去看看,如果我两小时没回来,你就打电话报警。

叶子说,这深更半夜的出去,危险啊。这样吧,我和你一块儿去。

对叶子的英勇配合,我大喜过望。我们出了院门,沿着那条在暗夜里显得灰白的路向村长家急速赶去。

村长的院门紧闭,里面已响起狗吠。我略一思索,便纵身爬上了围墙。叶子在墙根的黑暗里说,小心,那狗很凶的。

我爬在墙头,那狗已蹿到墙下对着我狂吠,使我不敢跳进院里去。房子里没有灯光,也不见动静,情况相当不妙。我眼前闪过梦中的情景,莲子穿着冥鞋直挺挺地躺在床上,这是有可能的。莲子再过几天就满十九岁了,而村长也许只迷恋十八岁的女子,他要将莲子永远留在十八岁,所以他要让她的生命停止下来。男人的基因中出现这种疯狂,在时节上不是没有先例。我爬在墙头紧张地思索着,并在脑中回忆着当特种兵时学过的制服恶犬的方法。可是,也许太过紧张,我的脑子一下子有些转动不灵的感觉。

这时,一扇窗户里的灯亮了,很快,一个人影走了出来,我看出这正是村长。他并不敢走到院里来,而是站在阶沿上张望。不一会儿,屋里传出一个女人的声音说,外面有人吗?

我的神经一下子松弛下来,莲子还没有死。她十九岁的生日还有几天才到,村长也许并不想在今夜下手吧。

我跳下墙来,身子晃了晃,叶子已经伸手扶住了我。这一刻,她手臂的温热和头发上好闻耳朵气息让我有些迷醉。自进入墓园以来,叶子是第一次以同盟者的身份和我一起出来执行任务,这让我非常满足。侦探电影里的男主角常常都有一个漂亮女孩做助手,这样勇敢的男人因为有欣赏者才更加勇敢。

在回墓园的路上,我对叶子心怀感激。想到这之前,我还以为叶子在防范我戒备我,甚至装成鼓眼鬼在坟山上跟踪我。现在看来,这都是我的小人之心。我停下脚步,看着她说,深更半夜的你跟着我跑一趟,结果什么也没发生,我很抱歉的。她说,哦,没想到你还真是跑到村长家去了。

我的心一下子凉了。这事我的同盟的助手的话吗?她原来是不相信我会去村长家才跟我出来的。这样贴身的监视,让我在警醒的同时,心里也堵着一种怅然若失的难受。

接下来的路上,我和叶子不再说话。我不知不觉加快了脚步,已将她丢在了我的身后。我一边走一边听着身后的脚步声,想不明白叶子为什么对我如此戒备。如果她真是为了救她爸而来墓园做事的,那她完全没必要这样对我。从逻辑上讲,她对我费尽心机,只能说明我的存在妨碍了她要做得事。

我走着想着,忽然发觉身后的脚步声没有了。我转身回看,路上空无人影。她,到哪里去了呢?我有些毛骨悚然。想到过她可能是梅子显形,红衣服黑衣服冯诗人都说是一种颜色,但这些事对我无论如何还是很难从心眼里真正相信。此刻,她从我身后消失,使我对她再次害怕起来。

为了壮胆,我唱起了歌,大步赶回墓园。当抬头望见院门时,同时看见叶子正跨进门去。我叫了她一声,她在门口站住了,等我走进时,她说,你不理我,丢下我像小跑似的,但怎么样?我还是走到你的前面了。

她说话时脸上带笑,可我却觉得发冷。

她又得意地说,这里的小路,我比你熟悉多了。

我恍然大悟,她是抄小路走了。但我随机提醒自己道,别听她的。你没看见她刚在跨进门的姿态,像飘一样。

我和叶子一起上楼。到二楼时,我并没立即回房,而是停在楼梯口目送她上阁楼去。她像是背后有眼睛似的,上了几梯后又回转身来,毫不奇怪看着站在原地的我说,天亮前楼下再有电话,不用去接了,烦死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