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见着张廷玉睁开眼睛的,刚刚醒过来的时候,他整个人似乎都被烧干了,嗓子干哑说不出话来,只知道看着她,又伸出那一病之后便显得瘦骨嶙峋的手,给她抹眼泪。
当初娶个媳妇儿,他便说是与天相夺,如今倒是她来担心自己。
顾怀袖扑上去抱着他哭,擦得他满衣服都是泪。
张廷玉有些哭笑不得,直道丫鬟端了东西上来,先喝了水,再用了粥,才勉强能说一些话。
他头一句便是:“我命硬,想死也死不了的,还要祸害许多年呢。”
她一听,便是破涕为笑,又怎么都止不住眼眶里掉下来的泪。
今儿已经是初八,就要去贡院点名,她问:“去么?”
张廷玉嘶哑着嗓子说:“去。”
今日不去,如何能考?
他被下面人扶着,穿衣起身。
刚刚病的时候,是淫雨霏霏,今日却是瓢泼大雨。
喝了药,种种赶考的东西都已经收拾停当,顾怀袖还以为用不上了,如今看着他强撑病体,一脚深一脚浅地站到窗前去看,满心都是复杂。
“外头雨太大,道上全是水,轿夫说走不得了,换了马车来。”
阿德顶着油纸伞,都落了满身的水,怕将寒气带进屋里,遂站在外面报了一声。
顾怀袖心里挣扎,一面不想他去,担心着他的身子,人要在贡院里待上七天五夜,等回来不知道是什么样子了。
张廷玉临走时候说,“别院距离贡院也远,近日来雨水不断,我只往廖掌柜的那边葵夏园住。你若瞧着天气放晴,便来候我。八月十五,第三牌放过交卷出来,还能过个中秋。”
修长有力的手指,轻轻地抚着顾怀袖的脸。
顾怀袖道:“我只担心……罢了,你若落第出来,我当剥了你的皮。”
嘴上刀子一样说着,心里却软得跟棉花一样。
她叫人备了药,又备了吃食,一会儿叫阿德陪着张廷玉去,
这雨水天气,还不知道贡院里是个什么情况呢。
他脚步还透着几分虚浮味道,病了一场只觉得说话时候那胸腔里都是空的,顾怀袖不敢伸手抱他,只怕发现他瘦骨嶙峋。
她打着伞执意要送他出去,他却强让人送她回屋,“外头冷,别冻了。”
张廷玉撑着伞,雨如注而落,连靴子都湿了,也染墨了他青袍猎猎。
“回去吧。”
他说。
顾怀袖就扶着门瞧他,执拗道:“我看你上车。”
张廷玉摇头嗤笑,又咳嗽了两声,觉得她不可理喻。却又终究怕她在外面冻久了,早早上了车,叫人往贡院走。
江宁贡院规模极大,上千号舍盘踞于内,秀才们依次从贡院门口进去,点名领卷入场,待所有考生入场之后方升炮封门锁门。至于乡试的题目,却都要等到今夜子时才有了。
张廷玉一进去,顾怀袖就觉得自己心乱如麻,也不知是怎么回事。
她在屋里走了一回,又一回,往日还不觉得如何,而今他病体缠绵,却依旧往贡院走,担心他吃的不好,穿的不暖,担心他夜里着凉,又担心风寒了他面颊……
到底她什么都在担心。
张廷玉考,却像是她在考一样。
顾怀袖只跟青黛说:“压根儿就是我在考。”
雨一日比一日大,江南本就是水乡,如今连江宁城内都有多处的积水。
临近傍晚的时候,李卫帮着下面人端了净面的水盆上来,递给外头人,只叫着“烫烫烫”,顾怀袖当他是烫着了,没想到出来看着这小子咬着一块炸了的虾在那儿大喊大叫呢。
“臭小子,鬼灵精,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被水给烫着了呢!”
“哪儿能啊?李卫这一双手还要等着给干娘端茶倒水呢,就算是您赶我,我都不走哈哈……哎,青黛姑姑您别打我啊!”
李卫一见青黛掀帘子出来,撒腿就往雨里跑。
青黛恨不能那茶杯扔他:“什么姑姑不姑姑的,再乱叫人撕烂你的嘴!”
“青黛姑姑说撕烂我的嘴,每回也没见你动手呀。”
李卫吐了个舌头,扮个鬼脸,终于跑远了。
顾怀袖一面用帕子擦了手,一面笑道:“他年纪小,你跟他计较什么?”
青黛愤愤不平地进来:“奴婢今年才十八,整个人都被他叫老了!”
女人都重视自己年纪。
顾怀袖终于是真笑了。
她听着外面的雨声渐渐小下来,心里也平静了不少,“眼看着就要十五了,你叫厨房里准备些月饼,我们什么时候看着雨停了,便去葵夏园那边等着二爷出来。我想着,指不定那一天天气好,咱们就在贡院外头等。”
她打算得好好的,可那雨小了一阵,又大了起来,马车轿子都出不去了,沿河那水都将河边人家的台阶给淹了。
李卫出去跑了一圈,回来说城里处处都能行船,有个阿婆今儿早上靠着墙洗了一盆衣服,愣是不见了,结果天擦黑,倒被她儿媳在城东给河头给找了回来,一盆衣服竟然因着那大木盆从城西漂到了城东,一时被人引为笑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