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雁回正要开口,却看到点心铺的正前方不远处站着一个唇红齿白、面如冠玉的美少年———竟是许久未见的季少棠。
季少棠本是要进点心铺的,乍见杨雁回,一时竟呆了一呆。
闵氏见是他,颇有些迁怒的意思。当下一言不发,拉过女儿便往骡车处去了。杨雁回见闵氏如此,自也不敢随意和季少棠搭话。其实本来也没什么好说的,最多不过是见到昔日的半个同窗,依着礼数问个好罢了。
季少棠这才回过神来,忙上前几步,叫道:“杨太太,雁回。”
闵氏只当没听见,和女儿上车坐稳后,只命道:“崔三,快走。”
那伙计不明就里,忙扬鞭而去。只是骡车行在热闹繁华的西市上,他既不敢快,也快不了。
杨雁回虽由着闵氏摆弄,但车帘落下的一刹那,看到季少棠伤心失望的模样,竟还是有些于心不忍。
杨雁回心底微微轻叹一声,到底也没说什么。她既对他无心,还是远着些才好。倘若因心生同情,多与他说了几句话,叫他误会自己对他有情,反倒不妙。反正挨打的又不是她,她何苦到处同情人来?杨雁回强迫自己狠心的想。
骡车慢悠悠走着,杨雁回只挨着闵氏安静坐着。
忽听前头传来崔三用马鞭手柄叩车门的声音:“太太,姑娘……太太快看看吧,季公子他……”只听他又道,“季公子,你别跟着我们。”
闵氏闻言大惊,一把撩开车窗上的撒花帘子,果然见季少棠竟一路追了来。
季少棠见她探头向外瞧,忙道:“杨太太,我代我娘赔不是来了。”
闵氏冷笑道:“你母亲是我女儿的先生,辛苦教导我女儿一场,何曾对不住我们了?我杨家无需你们赔不是。”言罢,放下帘子又坐了回去,恼得直骂,“这也是读书人家的子弟?这样一路跟着咱们,算怎么回事?”幸好这一路上人多车多轿马多,声音也嘈杂,季少棠的行径一时半会并不能引人注意。若这里无人,她连下车揍季少棠一顿的心都有了。偏这里人多,她怕动静闹大了,惹人围观就麻烦了。
杨雁回道:“要不女儿让他走罢?”
闵氏道:“那还不快去!记着捡难听的话说,让他死了心。”
杨雁回这才挪到窗前,揭开帘子,去瞧季少棠。
季少棠看到她,便如枯树爆青一般,陡然间精神奕奕,笑道:“雁回妹妹!”
杨雁回急道:“季大哥,你莫再追我们的车。倘或给认识的人瞧见,你我都别做人了。”
季少棠仍旧快步跟着骡车走。脚下虽是步履匆匆,面上却仍旧笑道:“雁回妹妹,我有东西给你。”
“我不要你的东西,你快别追了。”
季少棠只管从书袋里掏出一本书来。
杨雁回顿时眼睛一亮———《西游记-下册》!
她当初舍得将书还给季少棠,实是因为当时看得回目少,咬咬牙也就还回去了。如今看完了上册却看不到下册,心里很是挠得慌。
若她瞧不见下册,也就是心里痒痒,忍忍也罢了。如今既瞧见了,便挪不开眼了。这《西游记》着实是一部奇书,故事神奇瑰丽,妙趣横生,作者委实才情非凡。
杨雁回只觉得季少棠手里那本书霞光艳艳,瑞气腾腾,比个如意金箍棒初逢孙悟空时更加的华彩灼灼。
“崔叔,停车!”杨雁回当机立断,为了书她也得下去。
待骡车停了,杨雁回便急急下了车。她前几日才看到了第五十回——《情乱性从因爱欲,神昏心动遇魔头》,着实想看后面哩。
闵氏拉她不及,几乎要捶胸顿足了。果然这是个傻女儿,被人用一本书就拐了去。
杨雁回含笑向季少棠走去:“季大哥,真是巧,你也逛西市么?”
季少棠便微笑道:“我家里人口少,也无甚亲戚走动,每回中秋节,便只来点心铺买几块月饼便了。不似别家,要准备好些食材打月饼。不想我还未进点心铺,竟看见了雁回妹妹。”
杨雁回也不客气,径自从他手里抽出书来,道:“季大哥真是懂我。我正想着,那独角兕大王好生厉害,竟让孙行者都失了主张,却不知孙行者该如何对付那魔王?季大哥便送了下册来。”
季少棠笑意更浓,温声道:“雁回妹妹……”
闵氏实在听不下去了,便掀开窗帘,冷声叫道:“雁回,话说完了便赶紧上来!这么大的人了,也该知礼了!”
杨雁回忙对季少棠道:“季大哥,娘喊我上车呢,咱们就此别过吧。你记着,咱们做儿女的,切记要听母亲的话。”
匆匆说完,忙返身又上了骡车。
骡车缓缓驶动,季少棠这次没有再追了。他也怕动静一大,真闹出事端来。站在原地呆看了那骡车半晌,方才失魂落魄的回转身,往点心铺子去了。这丫头自己都不听爹娘兄长的教诲,反来劝他听母亲的话。他劝她还差不多。
只是,他连续两次违逆母亲的意愿后,不知怎地,心中反倒生出无限的勇气来。只觉得母亲也不再那么可怕了,母亲的话也不再如金科玉律一般了。往常跟山一样沉重,几乎压得他喘不过气的母命,莫名的轻巧了很多。
他敢反抗第一次第二次,就自然能再反抗第三次第四次……
……
“回去便将这破书烧了!”闵氏怒道。
杨雁回立刻跟藏宝贝似的,将书背在身后,辩解道:“娘,你因赵先生所为迁怒于季少棠也罢了,何苦连这书也恨上了?咱家还有读书人哩,你却要效仿始皇帝焚书。”
闵氏叹道:“你少和他来往些罢。他小孩子家家的,想来也是看多了话本,便想着自寻姻缘。有那么个娘在,他这辈子无论心仪哪个女孩儿,都休想自作主张。”
杨雁回生怕这些日子的努力付诸东流,忙道:“娘,自从辞学后,我从未与他有来往。今儿个这一遭,还是在你眼皮子底下瞧着的。他要犯浑由他去,我自不会和他一样的行止。我方才还劝他听赵先生的话来。”季少棠胆大妄为,关话本什么事?只怕在赵先生的严厉教导下,他压根没甚机会读话本。
女儿方才对季少棠说的那番话,闵氏还是满意的。她这才消了火气,又道:“往后不要收他任何东西。万一让人传了闲话,他倒是没什么,只一句年少轻狂便完了,平白耽误了你。”
“女儿记住了。”杨雁回乖乖点头。
闵氏这才又揽过女儿来。唉,都怪那赵先生不识好歹,否则她瞧着季少棠倒也还好。对她闺女痴心一片,且又是个温和绵软的脾性。
女儿不是那柔顺的女子,夫婿自然要具备温、良、恭、俭、让君子五德方好。那季少棠将来若考个秀才、举人的功名,再谋个差事,一辈子倒也安稳。
她认为自己对未来女婿要求实在不高。
算了,想这些都没用。她绝不会让赵先生那种人做女儿的婆婆的。